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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水 難度︰★★☆☆☆
潘朵拉的盒子
宙斯送潘朵拉一個盒子(其實不是盒子,是壺或瓶子),但偏偏又叫她不要打開,最吸引的禮物或許就是不能打開的禮物。潘朵拉當然敵不過她的好奇心,一打開才知恨錯難返:她放出了盒子裡的貪婪、虛偽、誹謗、嫉妒、痛苦等等不幸事物,從此人間就多災多難。潘朵拉想製止盒子放出更多的邪惡,在慌亂中關掉盒子,最後把希望留在盒子中。
歷年來對希望留在盒子都有不同的解釋。有人說潘朵拉為人類留住了希望,使得我們仍能面對一切的苦難和不幸,但亦有人說潘朵拉把希望留在盒子裡,沒有放出人間,我們連最後可以戰勝種種不幸的條件也失去了。
這些詮釋都預設了希望是美好的事物,所以人類擁有希望是好的,失去了就是災難,但其實首要的問題是:希望真的是好東西嗎?假如擁有希望不是一件好事,那潘朵拉把希望留在盒子反而做了一件好事,她沒有放出最後的邪惡。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日子,我們探討一下,希望是好還是壞,我們到底是否需要希望。
失望皆因有希望
暢銷書作家艾倫狄波頓在《宗教的慰籍》提到,宗教對現代人其中一個重要在於教會我們悲觀,他說:
……導致我們陷入抑鬱的原因通常不是逆境,而是希望。我們的憤怒與怨恨望要都必須歸咎於希望——不論是對事業發展的希望、對愛情的希望、對子女的希望、對政治人物的希望,以及對這個地球的希望。我們宏大抱負與卑微現實之間的落差導致了強烈的失落感,使我們深受折磨,從而在我們的臉下刻下一道道憤世嫉俗的皺紋。
他無疑是認為,失望皆從希望而來,要不是我們常常對世界抱有希望,我們就不會在面對世界的背叛時如此失望,所以對現世悲觀的基督教才是我們的良師。它教會了我們認識和接受現世種種的不完美,使我們遇見不幸時較容易面對,畢竟我們早就熟悉。
當然,要補充的是,基督教亦不是一個完全反對希望的宗教,只是艾倫狄波頓認為它把希望放在死後生命,在那得到上帝保證的國度,希望也會連帶有保證。
如果根據以上的看法,先不理基督教自己對希望的立場是否前後不一,但我們學到的是,希望似乎不是個好東西,對世界太有希望才會失望,倒不如不抱希望,接受注定會強差人意的世界,這樣我們反而會過得好一點。
義命分立
如果我們不再抱有希望,那我們將如何面對世間種種?我們或許需要儒家提出的「義命分立」智慧。「義」是指我們應該做的事,是屬於我們可以控制的範圍,但在「義」之外仍有「命」,即生命中種種不到我操控的變故,如貧富死生等等。勞思光就認為儒家教會我們如何好好應對生命中的變故,方法就是「義命分立」,我們要清楚義和命的界限,在我可以盡力的範圍盡力。如在《論語‧憲問》就提到:「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君子出仕官職,是為了履行好自己應盡的職責,但道行與不行不是我能控制,而我亦清楚明白,我能做的就是繼續做我應做的。只有安頓好義和命的分野,我們才能好好面對生命中的橫逆,繼續做該做的事。
由此看來,我們知道行事的重點其實不在於有希望還是沒有希望,而是在於應該還是不應該。事情有沒有希望都屬於命,非我能控制,但義命分立的學說教會我們無論有沒有希望,我都應該做我應做的,我應孝順父母就該孝順父母,我應為社會付出就為社會付出。而現實很多時是「行步見步」,希望並不會因為我們無動於衷而出現,反而是因為我們的行動而產生,我們行的一步,也許會開出下一步。在儒家的解說下,似乎希望並不是我們行動的關鍵,不過行動反而能帶來希望。
希望
儒家「義命分立」的理想做得到當然好,但我們很多時不只做應做的事,我們也會想做一些會成功的事,如果全無可能,我們反而寧願不幹。特別在現實政治的領域,我們講求實際效果,謀求的不只是盡義,而是希望真的能落實政治理想。而若要如此,就得重談希望,因為事情全無希望的話,就無改變可言。而很有趣地,雖然世事是行步見步,但甚麼驅使我們行步,其中一個原因,還是因為我們抱持希望,是我們帶住希望去行動,而行動又帶來更多的希望。如果我們知道事情無希望,那本來我們就無動力去行動了。
說到底,其實希望為何物?很多人認為希望只跟未來有關,例如我希望未來某事會成真,但其實希望亦可以跟過去和現在相關,如我亦可以希望過去某事發生或未曾發生。而希望之事往往是未知的,它暫時只屬於一種可能性。哲學上傳統的講法認為有兩個條件構成希望,分別是欲望和信念:我欲求希望的對象,我不可能不渴求我希望的東西的;我相信希望的對象有可能發生,儘管可能只是很低的機率。如果我完全不信我希望的事有可能發生,這就跟希望有所矛盾。而希望更跟行動有關,它使得我們會嘗試改變,將希望落實。
哲學家 Richard Rorty 就認為,其實希望不是一種知識,我知道事情真的有可能會發生,所以抱持希望。希望其實是一種對現實的態度,它並不需要建基於任何根據,它展現了我們對未來的盼望和可能性的信任。他引用過另一個哲學家 John Dewey 的說法,希望是一種:「能相信未來會不確定地不同於、自由於過往的能力。」(“the ability to believe that the future will be unspecifiably different from, and unspecifiably freer than, the past.”)這就是說,我們不是因為看見了事情有實際發生的可能而有希望,繼而有動力行動,而是我們期望改變未來而驅使到我們行動。
愛與希望
那希望從何而來?恐怕這是我們最關心的事,因我們仍可追問何以會對未來如此信任。我們正好從艾倫狄波頓口中悲觀的基督教學習。基督教強調信、望、愛,而三者互相關連。教徒會期盼上帝的恩典,而正因他們對美好的將來有愛,所以才會盼望,要是他們不愛上帝保證的一切,他們也不會期盼。正因為愛驅使我們信與望,所以愛是最大的德性,在哥林多前書就提到:「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
這種說法並不只適用於基督宗教。我們會發現,其實日常生活、政治生活,亦是因為我們有愛,對未來總是抱有想像,所以我們會盼望。如果要問希望從何而來,我們不必說希望只從愛而來,但獲得希望的其中一個途徑,就是因為有愛。
進一步而言,愛跟希望跟行動其實是一個循環。我們並不必因為事情真的有很大可能發生,而抱持希望,而是因為我愛自己的人生,又或者我愛自己生活的地方,我總渴望將來是美好的將來,所以我抱持希望,嘗試將願景落實。而嘗試又可能帶來更多的希望,而我又會因此對未來更有信心,更抱持希望,又再驅使我進一步行動。相反,假如沒有愛,我們就不盼望,亦不行動,於是任何事情亦不會有起色。除非我們有別的方法驅使我們獲得希望又或者行動。
至此,可以說,潘朵拉的盒子實在為我們留下了一樣好東西,問題只在於它是為我們留下了,還是希望根本溜走了。
後記:
建議對希望的哲學問題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以下文章:
Bloeser, Claudia and Stahl, Titus, “Hope”,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Spring 2017 Edition), Edward N. Zalta (ed.), URL =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pr2017/entries/hope/>.
這篇文章提到的 Richard Rorty 以及基督教提到愛與希望的想法也是參考自此文章。另外,亦可以看看訪問哲學家沙特的Hope Now: The 1980 Interviews,入面提到沙特指出希望不是我們一種活動,更是我們人類的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