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真我」與「逍遙」:一個內格爾式重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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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oger    難度:★★★☆☆

 

  導言

  《莊子》是一本奇書,由大量看似獨立零碎的神話式故事、動物 / 怪物寓言、虛構人物間的對話,以及一些似是而非、甚至看起來自相矛盾的詭辭悖論組成。當中主題紛雜,呈現出各種不同甚至對立的立場,卻又好像隱含某些連貫一致的深刻哲理。關於莊子思想的真義,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無意糾纏於各家學說的利弊,只希望簡單整理出自己的看法。

 

  大體而言,莊子的基本問題是「人應該如何生活?」或「何謂理想的人生境界?」,而他心目中的答案就是「逍遙遊」。「逍遙遊」指某種意義的自由,這大概是所有讀過《莊子》的人的共識。問題是,莊子的「逍遙遊」具體而言有甚麼特別意思?所謂逍遙的人究竟能夠自由地做(free to)甚麼?又能夠擺脫(free from)甚麼?是否就是不受外力束縛、能夠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狀態?還是某種意義下的「思想自由」或「精神自由」?這種自由對人而言又有何價值?

 

  要決定甚麼是對某個主體而言的理想生活方式,必需先知道有關主體的特質;因此,要理解莊子所謂的「逍遙遊」,我們必須先確定甚麼是對一個人而言最核心的面向,即構成人的「真我」(authentic self)的天性本質(nature)。問題是,我們似乎不能在《莊子》書中找到任何以清晰嚴謹的理論語言陳構出來的真我觀,因而難以準確捕捉「逍遙遊」的性質[1] 我將嘗試借用美國哲學家湯瑪斯 ‧ 內格爾(Thomas Nagel)的理論資源,為莊子陳構出一套真我觀,從而對「逍遙遊」這個人生理想作出一個清晰而合理的詮釋。

 

  抽離反省與客觀自我

  世間充滿各式各樣的事物,其中包括某個叫「李敬恒」的人,並且與其他人不同,這個叫「李敬恒」的人剛巧就是我[2] 驟眼看來,「我是李敬恒」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事實,然而卻似乎包含了某種特別的哲學困惑:我如何可能只是某個特定的人?我當然是李敬恒 — 一個在香港生活了四十多年,以教授哲學為生、喜歡哲學、文學、藝術與音樂、不明白為何有些人願意花很多時間投資和喜歡駕車、很討厭社會上很多不合理事情的香港人。難道我還會是其他人嗎?「我是李敬恒」根本就表達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必然事實:我跟李敬恒是同一個人,所有適用於我的描述皆適用於李敬恒。但同時,我(尤其在學校開會時)可以天馬行空地想像自己是另一個人 — 譬如一個只想發達、見到任何文字便會胸口作悶、假日享受四出飊車、剛從美國移居香港的基金經理,想像我如何以這個人的方式看世界、作出不同判斷以及過不同的生活。我也可以想像自己是我的主人小貓飛飛 — 我想僕人李敬恒把我最喜愛的吞拿罐頭速速拿來。我甚至可以相信投胎輪迴,認為自己可以在李敬恒灰飛煙滅之後以另一個軀體重生。這些想法令我產生一種感覺:我雖然現在是以李敬恒的身份活著,但我並不等同於(identical with)李敬恒這個人。就如我的其中一套衣服一樣,李敬恒充其量只不過是我當下偶然採納的一個身份,而我似乎總可以換另一個身份生活。因此,我怎可能只是李敬恒這個如此特定有限的個體?但我和李敬恒又似乎必然只能是同一個人,他的死期同時大概也是我的末日。究竟應該如何理解「我」跟「李敬恒」的關係以及「我是李敬恒」這個事實?

 

  內格爾認為我們之所以有這種感覺,正因為我們擁有一種獨特的抽離反省能力。根據他的看法,人是擁有觀點的生物。一般動物也擁有觀點,也能感知世間事物。但我們還有一種其他動物沒有、可稱為「抽離反省」的特別能力。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一般都是處於一種前反省狀態(pre-reflective state),很自然把從自己觀點看到的理所當然地視為事實本身。但我們又能夠反省,從自己當下的觀點後退一步,從一個較為抽離的觀點審視自己的看法,把它暫時看成並非代表事實真相,而只是從自己特定觀點看到的景象。當然,這個看法也可能只是某些我還未意識到的條件影響之下的產品,但原則上我可以持續運用我的抽離反省能力對當下的看法不斷進行反思。[3]

 

  內格爾把我們擁有、運用抽離反省能力的面向稱為人的「客觀自我」(objective self)。當我思考「我是李敬恒」這個事實時,從事抽離反省的正是我的客觀自我,因而自然地把自己的最核心的部分等同於客觀自我,並跟所採納的身份 —「李敬恒」— 區分開來。在存在的層面上,我當然是李敬恒而非其他人(或貓),更沒有任何充分理據認為我的客觀自我是一個能夠離開身體存在的靈魂實體。然而在客觀自我看來,「李敬恒」只是我所採納的其中一個身份、觀看世界的其中一扇窗戶。我(客觀自我 / 真我)雖然不可以離開李敬恒的身體存在,卻依然能夠採納、代入其他人、其他生物的觀點、甚至從獨立於任何主觀觀點的客觀觀點看世界。正是人的抽離反省能力,令得「我是李敬恒」這個本來應是表示恒等關係(identity) — 我跟李敬恒是同一個人 — 的語句,表達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實體與屬性(substance and attribute)之間的關係 — 李敬恒是我的一個身份,令得這個看似平凡的事實帶有一種令人疑惑的哲學內涵。[4]

 

  真我

  人有眾多不同面向 —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體(包括不同的肢體與器官),以及各種心理狀態與能力(包括思想、感受、情緒與意志等)。不同面向有各自的特質、偏好跟需要,有時甚至會互相衝突。假使我們不能確定哪些是對一個人最重要的面向,便不能確定一般而言選擇哪種生活態度及方式、以及在特定處境選擇何種行動才是正確。問題是,莊子關於真我的看法散落在整本《莊子》的不同角落、低調零碎地隱匿於不同寓言故事、詭辭悖論之中,令人難以掌握。我認為內格爾關於「客觀自我」的討論,正可以用來澄清《莊子》書中呈現的真我觀。

 

  抽離反省能力對人至關要緊。首先,抽離反省能力令我能夠理解自己作為一個特定個體的特質。作為認知者,我不單能夠形成關於世界的信念,還能夠審視產生這些信念的先決條件。而作為行動者,我不單能夠依據我的意志作出行動,還能夠審視產生這些行動的動機、所依據的原則與考慮。反省在我與自己的信念與動機之間產生距離,令我能夠發現與分辨哪些信念或行動的基礎是出於無知與偏見、哪些具有堅實的理據,從而決定是否需要作出改變。這種抽離反省,令我能夠從一個更客觀 — 比較不受個人主觀條件限制 — 的觀點去審視自己原本的看法,並且覺察到自己平常看事物時有意無意地採納了的觀點 — 即我們的觀看框架(viewing framework)。這框架由某些令觀看成為可能的先決條件構成,包括:我(以及其他主體)的特定感官結構、空間位置、生理結構、性格特質、偏好與目的、既有世界觀與價值觀、乃至更深層的歷史、文化與及社會背景。對我而言,觀點具有雙重特性。一方面,觀點令事物呈現於我的意識之中,讓我對這些事物形成看法。另一方面,觀點同時又塑造與限制了我的看法,令這些事物只能夠以某種特定方式向我呈現,而且呈現的樣態不一定窮盡事物的全部,能夠呈現的部分亦不保證必然如實反映事物的實相(雖然亦並非必然不可能)。換句話說,抽離反省令我明白到我某一時刻的特定看法,其實是受到我當時採納的觀點決定影響,而我 — 就如內格爾所說的客觀自我 — 並不一定要採納這個(或任何一個)特定觀點來看世界或生活。[5]

 

  其次,作為本身擁有主觀觀點的主體,抽離反省不但令我能夠離開自己的觀點,還能發現我之外的其他 — 包括其他人、甚至其他類型生物的 — 觀點,並且在理解後某程度上代入並通過牠們的觀點看事物、甚至生活 — 成功程度部分地視乎要代入的觀點與自己觀點有多相似。作為人,我一般能夠代入其他人的觀點。與我背景相同、看法相近的人自不待言,就算跟我意見不同的人,我也至少要能夠理解他的看法立場、明白大家之間的差異,才有可能有所謂不同意。這種代入其他觀點、通過它們看世界的能力,甚至可以在不同程度上運用到其他非人類生物。相對於其他生物,人的一種獨特活動就是種植與飼養其他生物。要成功種植與飼養其他生物,我們不能只從自己或人類的需要和喜好出發,還需要從有關生物的角度來考慮甚麼是真正對它們有益、能夠滿足它們需要、有利它們健康成長、甚至令它們快樂。[6] 值得留意的是,作為一個人,雖然我不能完全代入其他人或生物(甚至其他階段的自己)的觀點,但總能夠某程度上理解他 / 牠們的看法、喜好與需要,而不需要真正成為他人或另一種生物。相信任何能夠與其他人正常相處或對動植物有一定認識的人也會認同這一點。[7]

 

  最後,抽離反省能力甚至容許我盡可能從自己當下、一般人類、乃至任何特定觀點抽離,從而把握萬事萬物本性。抽離反省能力的發揮有程度之分,它的理想形態 — 即「不從任何特定觀點出發而又能如實把握萬事萬物本性的能力」,便是莊子心中所謂「從道的觀點看事物的能力」。從道的觀點看,意味觀者從一個盡可能完備的觀點觀看世事萬物。反面而言,觀者的看法不會囿於任何特定觀點的限制與偏蔽;正面而言,則觀者理應能夠因此而看到事物本性以及事物之間的關係的完整真貌。說「完備」而非「客觀」,因為這「道的觀點」並不單只是從最客觀抽離的觀點看萬物(這樣便會忽略了帶有觀點的事物的看法),而是如實地把握客觀而言(即並非從我、人類或任何一種事物的特定觀點),萬事萬物各自的獨特本質天性,以及相應而言對它們最理想合適的存在方式。以內格爾的術語來表述,就是「不從任何特定位置獲得但包含一切從『當下 — 這裡』獲得的景觀」(the view from all the now-heres and nowhere)。作為抽離反省能力的理想形態,一方面沒有任何人能夠完全採納道的觀點:人雖然是道的體現的一少部分,但並不等同於道;雖然能夠某程度上從類近道的觀點看萬物,卻注定不能完滿整合自己的主觀與客觀觀點。所謂「道的觀點」,只是人的設想(這個設想本身亦是抽離反省能力的作用):假使道能夠有所謂「觀」的話,它的觀點有何特性、當它看萬物 — 即自己 — 時看到的又會是怎樣一回事。另一方面,道的觀點卻又標示出運用與發展抽離反省能力的方向,令我們明白應該如何調節我們的觀點與看法:雖然不能直接、完滿地掌握道的一切,但至少可以間接側面地鉤勒出道的基本特性,從而更加準確地把握萬物 — 包括人類以及我自己 — 的本質。

 

  那麼,從道的觀點看,道是甚麼?從我 — 世界中的一個主體 — 的觀點看,世界由很多擁有不同意義與價值的事物構成:有一些非常重要、值得人窮一生追求,另一些避之則吉,大部分卻可有可無、毫不重要。這是道向我這個採納特定觀看框架的個體呈現出來的樣態。當我從我的主觀觀點抽離,上升到道的觀點時,所理解到的便是萬物本身的基本性質與關係。在這個觀點下,我們理解到萬物整體而言就是道的體現。首先,道是存在的一切,體現為擁有各自不同天性特質(即「德」)的萬事萬物,所謂「道通為一」(《齊物論》)。其次,道並非靜止不動,而是表現為萬物不斷變化生滅的過程。換句話說,某一個時刻存在的一切事物(包括每一個人)的組合,就是道本身在該時刻所體現的樣態。再者,道並非隱藏在現象背後不可知的實體;我們 — 本身也是道的一個面向 — 無時無刻都在直接看著道,只是任何一刻看到的都沒有窮盡道的所有面向。此外,道的變化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既非由某些外在於道 — 道是無所不包的一切,因此沒有所謂「道之外」的事物 — 的其他力量產生,亦非由於道本身的刻意 — 道並沒有意志與目的 — 活動造成。最後,道對自身體現過程中的任何一個階段、或構成某個階段的萬物中的任何一物,皆沒有任何偏好 — 對道而言,萬物本身沒有價值高低之分。[8]

 

  對莊子而言,使人與其他事物區別開來的特質 — 即人的「德」,就是「從道的觀點看事物的能力」,亦即內格爾所謂的抽離反省能力的理想形態。

 

  從道的觀點看事物的能力構成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首先,這是所有人並且只有人才擁有的能力。[9] 其次,正是這能力令得我能夠發現人的本質以及自己的特點。最重要的是,這是對人而言非常重要而基本的能力。一方面,它是理解他人、學習語言、與他人溝通合作、關懷(或刻意傷害)他人(甚至自己)、乃至理解世事萬物等人類獨有能力的基本條件。另一方面,對身體構造上沒有尖牙利爪,亦無飛天潛水遁地、甚至極速逃跑能力的人類而言,抽離反省令人能夠靈活地在這個千變萬化的世界中,從不同觀點審時度世、找出恰當的應對方式解決問題,對人的生存與幸福皆是至關緊要。根據以上的討論,正如內格爾把我們運用抽離反省能力的面向稱為「客觀自我」,我們可以把人能夠運用從道的觀點看事物的能力的面向理解為人的真我。[10]

 

  人的複雜身份

  設想有這樣一個世界:它由不同房間組成,每間房都有睡房、客廳、廚房、廁所,而不同房間有不同用途的空間:健身室、音響房、圖書間、家庭影院、畫室……等等。

 

  每一個人都必須在某個房間中生活,而且在一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便已經身處某間房中。你可能滿意或不滿意現在的房間,如果滿意你可以住下來,不滿意則可以搬到另一間。假設你對身處的房間大致滿意,你會把它髹上鍾愛的顏色、添置需要與喜歡的傢俱,慢慢把它佈置成你可以舒適地生活空間。不同的人會因應自己的喜好以不同方式去佈置:音樂達人會買一套高品質的音響與大量絕版唱片,運動愛好者的會買很多健身器材,書痴則可能以放滿書的書櫃作牆。假使沒有出現甚麼問題,你會住得越來越舒適,並且會對房間中的一切、甚至房間本身越有感情。你大概會落地生根,一輩子安居這裡,不想甚至想像不到自己能夠在其他房間生活。

 

  可惜,世上沒有在任何情況下也適合任何人生活的房間,而無論多美好的房間也總會出問題。假設有一天,這個世界的其中一個居民劉先生發現牆角開始發霉。雖然霉不是發在他身上,但由於他在這間他非常鍾愛重視的房子生活,情緒難免會受到影響。正常而言,他不會立刻搬走,而是會想方設法把它清理好。如果問題不大,發生的是他能力範圍內可以處理的事情,他也許可以把房子回復舊貌,在裡頭繼續生活。問題是,總會有可能出現一些他(或任何人)也難以解決的問題,譬如失火。開始時,劉先生也會先努力嘗試把火苗撲熄,但到某一刻終於明白已經無能為力。這時他大概也不會立刻便想逃離房間,而是焦急地躊躇應該拿走哪些東西:這張家庭照很有紀念價值……這支結他已經不再生產,有錢也買不到……這個京都買的茶壺承載滿滿的回憶……最後他可能絕望地勉強離開,隨隨便便搬到另一個房間然後渾渾噩噩渡過餘生;我們甚至可以想像,他實在太喜歡這間他快樂地生活了半生的房子,捨不得離開而跟房間的一切葬身火海。

 

  假使劉先生最終選擇留下來與房間共存亡,我們大概會覺得十分可惜:「明明只要離開那間房就可免一死,為何要留下犧牲呢?就算多麼珍貴、多麼有紀念價值,都只不過一間房子與一些物件罷了,怎值得為它們犧牲生命?只要人還在,總可以搬到另一間房、從新添置一些新傢俱,便可以繼續好好生活下去。是跟以前不一樣,但新的環境新的生活也不一定比之前差呀!」可是,如果我們代入劉先生的角度,又好像能夠明白這些建議雖然有道理,但要一直安居於這房間的住客做到隨時放下一切,說走便走,卻可以是難如登天。

 

  這就是人的生存境況 — 每個人都是住在某個特定房間的人。作為一個特定的個人,我的身份(identity)包含兩個面向。一方面,我是一個人,跟所有人分享某些把我們跟其他非人類事物區分開來的共同本質 — 即從道的觀點看事物的能力,這構成我的真我。另一方面,我又同時擁有眾多不同身份 — 某國的公民、某機構的員工、某人的男朋友、母親的兒子、爵士樂愛好者、某屋苑的住客、某學校的畢業生……等等。正常情況下,我 — 真我 — 總會住進某個房間 — 把自己認同 (identify) 為其中一個特定的基本身份,這個基本身份決定我的主觀觀點的獨特個性,並且確立了他的核心價值。我會通過我特定的主觀觀點去理解萬物、賦予它們各自的意義與價值、並且基於這理解來生活。假使這個基本身份選對了,令我能夠在身處的環境中成功生活,並且沒有產生甚麼重大問題,我大概會一直採用、並且慢慢把自己完全等同於這個身份,不會想 — 甚至不能想像 — 自己採納其他觀點、以其他身份過活。

 

  人的問題

  文仔的朋友小白剛剛失戀來跟你訴苦,哭得死去活來,說自己已經生無可戀。文仔非常理性地安慰他說:「不過是女朋友罷了,找一個新的便好了。」

  小白當然不認同:「怎麼可以!?雯雯是我一生中最愛呀!我以後也不可能再拍拖,人生亦已完結。」

  「但你上次都是這樣說…..」

  「這一次是不同的!雯雯是不同的!」

  「嗯…..但你再對上兩次也是這樣說的…..不過就算不拍拖也不要緊呀!現在不是正可以利用多了出來的時間對其他愛錫你的家人朋友好些、或者發展不同興趣、努力工作甚至繼續進修麼!人生不只有戀愛呀!」

  「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切也不再有意義…..」絕望的小白失神地說著說著,漸行漸遠。

 

  對文仔而言,小白的問題是他失去了世界中的其中某些物件,因此,合理的處理方法當然是提議他找一個新的甚至更好的替代品,或者提醒他就算沒有了它也沒有甚麼大問題。洗衣機壞了便乘機升級換部更好的,或索性以後把衣服拿到洗衣店洗,有甚麼大不了?女朋友走了你也無可奈何,而且正面點看,不就等於美女森林重新開放嗎?而且也可以趁機把省下來的大量寶貴時間用在其他方面。從一個旁觀者的觀點看,這些看法皆非常合理。

 

  然而,對小白而言,甚至不是世界少了一件最寶貴的東西那麼簡單,而是整個世界崩潰!一直以來,他每天吃飯是為了有充足營養體力去上班做兼職賺錢買樓與雯雯結婚;跑步健身是為了以最佳狀態與雯雯影結婚相;努力學日語是為了跟熱愛日本動漫的雯雯有更多話題……等等。換句話說,小白把自己完全等同於「雯雯的男朋友」,以這個觀點去組織一個以雯雯為中心的世界,當中一切事物的意義與價值皆決定於是否有助成為雯雯的理想男女。因此,當雯雯捨他而去,他並不只是如旁人認為般「少了一個女朋友」而已,而是失去整個意義的基礎。假使他放不下這段無可挽救的關係,擺脫不了「雯雯的男朋友」這個身份,以後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便很可能都只有負面的價值:看不到雯雯會牽腸掛肚,見到她又會想起已經分手而不開心;就算碰到本來多好的事也會因不能跟雯雯分享而哀嘆。他可能從此對生活中的一切失去興趣(既然不能跟雯雯結婚,工作、賺錢 、健身、學日文、甚至孝順父母還有甚麼意義?),渾渾噩噩虛度餘生,甚至抵受不了絕望而輕生。換句話說,小白被自己困在「雯雯的男朋友」這間房中,不單受盡失望痛苦等負面情緒折磨,還忘記了這只是自己 — 真我 — 所採納的其中一個身份。

 

  這正是人的基本問題:每個人對自己與世界的理解,皆受到基本身份的主觀觀點的影響限制而不自知,正常情況下,往往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的看法視為事實真相。不過,由於人有抽離反省的能力,一般而言都能夠某程度上意識到自己觀點的限制,在某些問題上有犯錯的可能,因而會不斷修正自己的觀點與看法。

 

  當我採納的身份非常有效,令我生活得舒適愉快,我便會產生一種惰性,把自己等同於這個基本身份。可是,並沒有所謂「完美」的身份:不存在一個適合任何人在任何處境都能順利生活的身份;並且即使採納某個身份能夠成功解決某個處境中的主要問題,總會伴隨著某些代價與犧牲,甚至有害副作用。由於世界 — 包括我跟構成我的生活環境的周遭一切 — 不斷處於變化中,因此我所面對的問題也不斷變化 — 一些原有問題可能被成功解決了,但又會有些新的問題出現。有時我的基本身份可以處理某些變化,但總有可出現一些我當下的基本身份無法應付的情況。可是,由於基本身份決定了一切事物在我眼中的意義與價值,在我看來它自然具有某種無可替代的絕對價值。這就是人的最大問題:不自由 — 對特定身份的過度認同,會令人的真我萎縮,漸漸失去抽離反省、轉換觀點的能力,因而受到各種源於採納該身份的負面情緒束縛困擾。由於基本身份曾經令我活得很好很順利,即使現在已明明已失去效用,令我感到一切皆不如意,生活只餘下痛苦與各種負面情緒,我也會有「不可能轉換其他身份」的錯覺。因此,雖然原則上我 — 真我 — 能夠採納不同身份,但當我一旦把自己徹底認同為某個身份,要放棄它去選擇另一個便會極端困難。

 

六        理想人生

  至此,我們終於可以明白對莊子而言何謂理想人生、何謂「逍遙遊」。每一種事物都有它們各自的特質以及相應的理想存在方式。人當然跟貓或仙人掌不同,所以理想存在方式也不一樣。人的本質正是人能夠抽離自己觀點、以不同事物、甚至道的觀點來看事物。貓只能本能地從貓的觀點生活,其他生物亦然。表面看來,人當然也只能從人的觀點生活。然而,所謂人的觀點的獨特之處,正在於唯有人能夠離開自己的觀點、採納一個類近道的觀點去看世界,從而發現並審視不同觀點的特質、對自己的處境作出判斷,並且選擇一個最切合當前處境需要的觀點來生活。因此,「理想人生」必須是一種適合能夠從道的觀點看事物的主體的生活方式。

 

  人的理想生活方式的一個核心關懷,就是要充分保留、發展以及實現人的真我 — 抽離反省、從道的觀點看事物、自由選擇採納不同身份觀點的能力,而最理想的狀態就是「逍遙遊」。「逍」與「遙」指的是遠離、抽離的意思;「遊」則是指一種從容待移動的狀態。那麼「逍遙遊」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境界?首先,我要能夠從道的觀點看世事萬物:明白世界基本上如何運作、瞭解萬物 — 包括人 — 都是道的體現、都具有各自的本性、以及把握人的真我以及其複雜的存在處境。其次,要明白對人而言最重要的,不是相對於不同特定身份觀點看來重要的事物、甚至某個特定身份本身,而是能夠發現真相、選擇不同身份與觀點的能力 — 不是任何一間房或房裡的任何東西,而是住客本人。再者,在原本身份失效的時候,能夠迅速對自己當前處境、有何不同身份與觀點可以選擇、以及採納不同身份觀點是否合理適當作出準確的判斷,並且很輕鬆就能放棄原有觀點採納最恰當、最能處理當前問題的身份與觀點。這種能夠不黏滯於特定的身份與觀點、在有需要時可以從容地靈活遊走於不同觀點之間並作出最佳選擇的狀態,就是我理解的「逍遙遊」。

 

  「逍遙」通常連著「無待」講,而我理解的「無待」不是甚麼也不用依賴 — 對人而言,這當然是不可能,因此作為理想人生境界絕對是荒謬的。作為有限的存在者,人總要依賴很多條件才能生活得好、甚至生存。但人獨特而比其他事物優勝之處,是人的靈活 — 不一定要依賴某些特定的事物來生活得好。除了維持生命的基本要素,大部分事物的重要性皆決定於基本身份的觀點。當我們過度認同某個觀點時,便會過份依賴該觀點,把它的價值判斷錯誤視為唯一客觀事實,以這個觀點重視的事物作為自己唯一的理想生活條件,因而受到束縛,便是「有待」。相對而言,當一個人能夠準確把握自己的真我,明白事情的好壞對錯大部分都只是相對於特定觀點而言,從而能夠在原有身份不再能夠有效回應當下處境時,選擇其他合適的身份,令自己毋須必然地依賴某一堆來自特定身份的條件來生活,就是「無待」。

 

  當我們做到「逍遙無待」,便能消解一切不必要的煩惱與痛苦,亦能恰當地面對自己無法擺脫的限制。人生的煩惱痛苦,總是由於想要的得不到(譬如金錢、名譽、物質或精神享受),而不想要的又偏偏發生在自己身上(各種來自自然世界或社會的苦難與煩惱)。只要真切確認自己的真我,以「逍遙遊」作為人生理想,便會開始明白事物的價值,往往並非客觀地獨立存在於事物之中,而是由真我選擇的觀點決定,因而在生活好像進入死巷,碰到的只剩下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時,知道應做的不是死纏難打,黏滯沉溺於當下觀點,而是致力保持以及發揮真我的能力,想法子尋找一個更合適的替代身份與觀點。那麼,我所不能控制的際遇與事態便不會對我構成太大的煩惱與困擾。

 

  根據以上對莊子的真我觀以及「逍遙遊」的詮釋,可以澄清一些對莊子思想可能有的誤解。首先,關於對世界的理解,莊子並不支持一種極端的懷疑主義立場。當然,他會認為人只是道的體現的某個特定面向,因而人的思想與語言皆注定不能完全全面準確直接地充分把握道的一切。但他明顯認為人 — 至少他覺得自己已經、而其他人在明白他的思想後也應該 — 能夠在某程度上從道的觀點看世界、明白萬物各有自然天性(雖然人類不能全部都完全瞭解)、把握人具有抽離反省、選擇觀點及從道的觀點看事情的特殊本質、知道應該以「逍遙遊」作為生活的最終理想形態、並且能夠間接地以某些特殊方式運用我們的日常語言概念來表達上述的洞見。[11]

 

  其次,關於理想人生的問題,莊子並非相對主義者。當然,相對於不同物種有不同的理想生活形態,但莊子明顯認為有一種對人類而言理想的生活態度與方式 — 逍遙遊,而批評其他基於對世界錯誤理解、扭曲人性、價值錯置的生活方式。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所有人都要採納同一種身份、看重同一組價值、過同一種生活 — 所有人都要成為音樂家、基督徒、賺很多錢、建立美好家庭。相反,基於人的複雜身份,每個人的具體理想身份與生活方式的內容理應因人而異,鼓吹內容上單一的生活注定只會造成壓迫與不幸。正好相反,莊子強調的是:採納的具體身份是甚麼本身並沒有絕對價值,從事選擇採納身份與觀點的真我才是對每個人最重要的面向。因此,每個人都必須把真我置於最核心的位置、而當與其他考慮衝突時,總是盡可能保留、發展以及完善這個對人類最有價值的能力。

 

  與此相關,我認為莊子崇尚的自由並非單純的漠視世俗禮教的為所欲為。這個說法除了既會導致一些實踐上的問題[12],以及不能解釋為所欲為本身為何會有足以凌駕一切的崇高價值,最大問題是與莊子的看法矛盾衝突。當一個人漠視世俗禮教為所欲為時,往往只是不斷堅持執著要做從自己當下基本身份認可的事情。雖然貌似不受傳統世俗規限,實質不斷強化對原有基本身份、觀點與價值觀的認同,令真我萎縮,跟循規蹈矩同樣不自由。

 

  此外,莊子亦不是鼓勵大家放棄堅持、不斷轉換身份和觀點。當一個身份與觀點對我有價值時,我當然應該盡量堅持以它們繼續生活。改變本身不一定有正面價值,盲目轉換觀點與身份既可能不必要地犧牲了本來的好處,亦很可能會令情況更差,產生更大的問題。關鍵是必須先弄清楚在某個處境下甚麼是最恰當的身份與觀點。在某些情況下,最正確的做法,甚至可能是犧牲自己的自然生命來堅持某些有充分理由支持的理想。[13]

 

七        總結

  作為《莊子》三十三篇的第一篇,《逍遙遊》一開始便說了一個很重要很有意思的故事。故事說天下至北的地方有條非常巨大叫「鯤」的魚。牠變成一隻叫「鵬」的巨鳥,先向上飛到天的極高處,然後等待七月的海風乘風飛往天下至南的地方天池。一隻學鳩看到這個情況便嘲笑這巨鳥,說牠比不上自己,想飛上樹立刻便可以飛,飛不到大不了回到地上,不似牠受到諸般制肘,不能隨心而行。

 

  關於這個故事的一個討論,很多時表述為「究竟是鵬與學鳩哪一個逍遙些」。有些人認為鵬更逍遙,因為牠比學鳩飛得更高、去得更遠。但另一些人則認為學鳩比較逍遙,因為牠比鵬需要依賴的條件較少,因而更加無待更加自由。也有人認為鵬與學鳩只要安於做回自己,依照自己的天性而活,便各有各的逍遙,沒有所謂高低。

 

  我認為這三個說法都有問題。首先,這裡的主角根本就不是鵬,而是一隻由原本是鯤,後來變成了鵬的形態的「可變形怪物」。牠最重要的特點也不是「大」,而是「化」。鯤與鵬本來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各有自己的天性、喜好與理想生存方式。這怪物在故事開始時以鯤的身份存在,而作為一條巨魚,自然是身處海的最深處。當牠化為巨鵬時,位置上先由世界最深處飛至最高,再由最北飛到最南,正是強調牠能夠移動至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而怪物能由鯤化而為鵬(原則亦可能化成任何大小形態),並且能佔據任何一個位置,可見化的關鍵不在於外形,而是身份觀點的隨意採納與轉移。當然,這怪物雖然奇異,但亦不是全能,要活動還是得依循自然規律。要往遠處也不能瞬間轉移,至多只能化成一隻大鳥,以最快的速度飛到最遠;而身軀這樣龐大也唯有等待大風才能起行。但無論牠身處任何環境,似乎都能化身成最恰當的形態 — 甚至化成學鳩 — 來應付不同需要,在任何環境之下都能夠好好生活。相對而言,學鳩只是一隻正常(雖然能夠思考與說人話……)的小鳥,只能以固定身份在有限空間、從特定觀點、以特定方式生活。一旦周遭環境發生劇烈改變,牠大概難以生存。在這個意思下,這怪物明顯比學鳩逍遙自由得多。

 

  現實世界中,當然沒有這種可變形怪物,亦沒有如《變種特攻》(X-men)中的妖后(Mystique)般可以化成不同外貌的變種人。但大自然中卻有種同樣有能夠因應處境需要、採納轉換不同身份與觀點的生物。這種生物有一個我們熟悉的名字:「人」。

 

備註︰

[1] 本文使用「莊子」與「《莊子》」時,純粹視乎行文語境所需,沒有嚴格區分莊子本人與《莊子》書中呈現的思想。

[2] 讀者可以用回自己的名字來思考這個問題。

[3] 詳細說明可參考拙文《主觀與客觀的衝突:內格爾對哲學問題的重構》,載於《立場新聞》哲學版 (2020/01/16) (https://www.thestandnews.com/philosophy/主觀與客觀的衝突-內格爾對哲學問題的重構/)。

[4] 本節的討論取材自內格爾的 The View from Nowhere 第四章「The Objective Self」。他本身要處理的是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在這個世界中的其中一個人是我 — 一個擁有觀點的主體」的問題。問題在於,一方面任何一個合理可信的世界觀,似乎必須要包括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但這個事實卻又似乎原則上不可能被包括在一個理應是沒有中心(centerless)的世界中。內格爾把這個問題分為兩個不同面向來處理:1)某個特定的人如何可能是我?2)我如何可能是某個特定的人?基於本文主題,我只集中討論這個問題的第二個面向。

[5] 這一點的重要性將在下文詳細說明。

[6] 「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善。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栖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至樂》)

[7] 由於無關宏旨,本文不考慮那種(我認為不合理地)聲稱我沒有任何充分理由去相信我能夠理解自己之外的任何其他人或生物的看法的懷疑主義立場。

[8] 篇幅所限,這裡只能簡單鉤勒出道的基本面向,詳細闡釋唯有留待其他機會。對於道把握對我們構想理想人生亦是非常重要(見下文)。

[9] 當然這只是就我們暫時對世界的有限理解而言。不過即使後來我們發現有其他生物也擁有這個能力,也只代表還有其他生物要面對與人類相似的問題,而對我的觀點不會構成任何威脅。

[10] 跟內格爾的客觀自我一樣,莊子的真我並非一個可以獨立於身體自存、靈魂般的實體自我,而是一種體現於我的身體與行動之中能力。

[11] 這點正是《齊物論》的核心思想。篇幅所限這裡只能略為提示。

[12] 譬如: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一定符合自己利益,以及如果人人都為所欲為,必然會造成很多衝突,對整個社會也不利。

[13] 對莊子而言,很多人對死亡的恐懼既不合理,亦徒然為我們增加一些不必要的煩惱與情緒困擾。簡而言之,單從我作為一個特定個人 — 甚至不理會具體身份為何 — 的觀點看,我根本不會看到我的死亡。我之所以會對死亡有所意識與恐懼,正因為我有抽離反省的能力。而當我抽離到從道的觀點看時,一方面,死亡只是指道的某個曾經不存在的面向不再以「我」這個特定個體的方式存在,實際上只代表道的形態改變,而道本來就是處於不斷改變之中;另一方面,某程度上真我把自己抽離於這個特定個體「我」而等同於道本身,因而「我」的死亡就如其他萬物的生滅一般,不會對我做成情緒上的困擾。

 

(原文刊於 2021 年 8 月 13 日《立場新聞》)

Roger

百足哲學教師,曾full time兼職任教各大專院校內外課程,現除踢波畫畫玩音樂之餘,part time長駐某專上學院荼毒青少年。做人嘅ununiversalizable maxim係:「盡興地工作,嚴肅地玩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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