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觀與客觀的衝突:內格爾對哲學問題的重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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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oger    難度:★★★☆☆

導言

  一直以來,傳統哲學致力追求關於現實(reality)的基本結構、人的本質、知識、道德與審美的標準、以及社會與政治組織的理想模式等各個範疇的真理。一般而言,這些真理被認為是客觀有效、放諸四海皆準。然而,經歷二千多年無數哲學家殫精竭慮,哲學能夠妥善解決的問題少之又少,但在探索過程中所引發的新問題卻越來越多。究竟是哲學問題過於深奧玄妙,因此需要進一步尋求突破革新?還是,這一切都只不過是毫無實質意義的思維遊戲、歷史文化的偶然產品、甚至只是誤用語言的結果,因此哲學家應該回頭是岸、盡早放棄?

  當代美國哲學家湯馬斯‧內格爾(Thomas Nagel)認為所有主要的傳統哲學問題,包括圍繞心身的性質與關係、自由意志、人格同一性與真理的判準、不同道德考慮的性質、人生與死亡的意義、甚至哲學本身的價值等議題的疑惑,基本上都是源於人的主觀觀點與客觀觀點之間的衝突。要把握內格爾這個看法的意義與重要性,我們必須首先理解他的所謂「觀點」、「主觀」與「客觀」以及「主觀與客觀觀點的衝突」是甚麼意思。

 

觀點

  雖然「觀點(point of view)」明顯是內格爾整個哲學思的核心,但他卻從來沒有對這個概念加以說明。讓我們從人的一些基本事實出發來理解他的意思。首先,每一個人都是存在於世界中的特定個體,但與其他單純物理事物不同,人擁有意識 ─ 包括知覺與思考的能力,因而能夠感知與理解世界上的事物,獲得關於世界的印象與信念。換句話說,人是能夠對世界形成看法 (view)的觀看主體或觀看者 (viewers)。所謂「觀點」,字面上是指觀看事物時身處的據點、位置。要看到任何東西,人必須處身於某個位置;特定的位置令我們能夠看到世界某些相應的面向,但同時又限制了我們能夠看到甚麼,以及它們以甚麼面貌向我們呈現。

  從某個觀點出發可以令我們看到某個相應的景觀,但沒有任何一個位置能夠令人看到世上的一切,以及保證所看到的必然如實反映事實真相。例如,我現在看到面前的書桌、電腦、玻璃水杯及杯中的汽水與飲管、左邊的窗口與右邊的房門,卻看不到身後與書房外的事物;而汽水中的飲管看起來好像斷為兩截,我卻知道它其實完好無缺。雖然有以上的限制,但我又能夠改變自己的位置,從而獲得不同的景觀。透過改變位置,我們可以看到世界的不同面向,並可以以新觀點獲得的資訊修正原有的看法,從而可以對世界有更為全面的把握。

  作為觀看主體,人不單能夠通過感官能力獲得知覺印象,而且可以運用概念思維能力理解世界、對世上的事物 ─ 包括人類本身 ─ 形成各種信念。相應地,內格爾的「觀點」亦不單純指空間意義下的位置,而是指主體觀看事物的框架 (viewing framework)。這框架由某些令觀看成為可能的先決條件構成,包括:主體的特定感官結構、空間位置、生理結構、性格特質、偏好與目的、既有世界觀與價值觀、乃至更深層的歷史、文化與及社會背景。

  對主體而言,觀點具有雙重特性。一方面,觀點令某些事物呈現於主體的意識之中,讓他對這些事物形成看法。另一方面,觀點同時又塑造與限制主體的看法,令這些事物只能夠以某種特定方式向他呈現,而且呈現的樣態不一定窮盡事物的全部,能夠呈現的部分亦不保證必然如實反映事物的實相(雖然亦並非必然不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一般而言,當我們說觀點令主體對事物形成看法,基本上只意味著構成觀點的先決條件決定相應看法的內容,卻不能推論出觀點的特質決定了觀看對象本身的性質。我的位置與眼睛構造令得那隻柴犬在向我走近時看起來不斷變大,但它們沒有決定牠的實際大小與身體變化。這並不等於說,觀點的特性必然跟事物的性質無關。由於「擁有觀點」也可以是某些事物 ─ 例如狗或者人 ─ 的特性,因此,要全面、恰當地理解這類對象,我們必須考慮牠/他們的觀點與看法的特質。特別是,當我們考慮的是人這種具有反省能力的對象時,「擁有觀點」這個事實的意義與重要性,將會更為複雜(詳見下文)。

 

主觀與客觀

  「主觀」與「客觀」是另外一對在內格爾思想中至為重要的概念。他廣泛應用它們來形容觀點、看法、事物、性質、事實甚至現實等不同對象,但同樣沒有對它們作出充分解釋,以致惹來不少誤解與批評。其中關鍵,在於他沒有明確交待,他在不同語境中,有時是在形上意義(metaphysical sense)下、而另一些時候則是在認識意義(epistemic sense)下使用這對概念。

  在上一節,我們提到人是擁有觀點的生物。一般動物也擁有觀點,也能感知世間的事物,但我們還有一種其他動物沒有、可稱為「抽離反省能力(capability of reflective detachment)」 的特別能力。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一般都是處於一種前反省狀態(pre-reflective state),很自然地把自己看到的東西理所當然地視為事實。然而,我們能夠反省,由自己當下的觀點後退一步,從一個較為抽離的觀點審視自己的看法,把它暫時看成是並非代表事實真相、而只是從自己特定觀點看到的景象。

  這種抽離反省能力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作為認知者,我們不單能夠形成關於世界的信念,還能夠審視產生這些信念的先決條件;而作為行動者,我們不單能夠依據自己的意志作出行動,還能夠審視產生這些行動的動機、所依據的原則與考慮。反省令我們能夠發現與分辨哪些信念或行動的基礎是出於無知與偏見、哪些具有堅實的理據,從而決定是否需要作出改變。

  內格爾正是通過這種抽離來理解「客觀」。所謂「客觀」,基本上是指通過反省發現並且撇除主觀因素來理解事情的方式。當我們從對於事物的原先看法抽離、從而進行反省時,首先會把這看法視為並非必然清晰明白或理所當然,然後嘗試弄清楚它的意思及檢視它的理據。這個過程很自然會令得我們考慮自己原先觀點的特性,以及它如何影響我們對有關對象的看法。假使我們發現原先看法的某些部分只是純粹反映了自己觀點而非對象本身的特性,我們便會把它從關於對象的看法中剔除。因此,一般來說,從客觀觀點得出的看法較少受到個人觀點的影響,亦因而較接近事情的本來面目。相對而言,一個由更多我們自身特定條件構成的觀點下所獲得的看法,則相對更為主觀。當內格爾用「主觀」與「客觀」來描述觀點、看法與理解事情的方式時,他使用的是我稱之為「認識意義下的主觀與客觀(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in the epistemic sense)」。

  內格爾強調,在這個意義下的主觀與客觀的區別並非全有或全無 (all or nothing),而是有程度之分 (a matter of degree)。對事物的看法牽涉越多的個人特定因素便越主觀,而對事物的看法牽涉越少的個人因素則越客觀。因此,應該把主觀性與客觀性的關係理解為一個包含兩極的光譜,其中最主觀一端,是由我當下身處時空與當時身心狀態構成的前反省觀點。從這個絕對主觀觀點看到的景象,是一個「從當下–這裡獲得的景觀(the view from now-here)」。這是個內在於我當下觀點、以我為中心的世界;但同時,我卻意識不到這個事實:對我而言,這正是世界本身的模樣。

  隨著我逐漸把自己的獨特性從這個觀點抽離 ─ 先是當下時空位置與個人狀態、然後是把我區別於其他人的一般個人特徵、甚至是把我區別於其他生物的人類知覺、理解及行動特質 ─ 我對世界的理解便越來越客觀,而最客觀的看法,原則上便是完全從我的觀點抽離、不從任何一個特定位置、不基於任何特定條件的看法。這個絕對客觀的看法,把世界視為沒有任何中心,而我則只是世界的其中一部分。內格爾稱從這個絕對客觀觀點看到的景象為「不從任何位置獲得的景觀(the view from nowhere)」。我們的反省能力令我們很難只是停留在絕對主觀觀點,總會不時從自己「從當下–這裡獲得的景觀」抽離作出審視;而我們的有限(finitude)令我們不可能獲得「不從任何位置獲得的景觀」─ 只有上帝才可能。

  除了在光譜上的兩個極端外,主觀與客觀基本上是一對相對 ─ 即需要通過比較來確定意義 ─ 的觀念。相比刻意撇除人類感官特色的物理學觀點,建基於人類特定構造與生存方式的人類觀點便較為主觀;然而,與某個特定主體的個人觀點相比,人類的觀點卻較為客觀。設想以下的情況:我出席陶藝展覽,正在欣賞一個漂亮的綠色花瓶。在我旁邊的老伯伯突然滑倒,我扶了他一把,自己卻跌了一交。當我站起來再望向花瓶,發覺它竟變成了黃色!接著我才意識到,原來我今天戴了一副藍色鏡片的太陽鏡,剛才跌倒時碰掉了在地上。我們會說花瓶其實是黃色的,因為一般人肉眼看到的也是黃色,而之前我之所以看到綠色,只是藍色鏡片造成的假象。黃色與綠色,分別是通過正常人類觀點與某些戴了藍色鏡片的人的觀點關於花瓶看到的不同景觀。由於前者比後者所牽涉的特定先決條件較少,因此較為客觀。可是,從物理學的觀點來看,就算所謂黃色,都只是正常人由於他們眼睛的特定構造而看到的景象;嚴格來說,花瓶只反射與吸收不同波長的光波,本身沒有任何顏色。

  這種「客觀抽離(objective detachment)」的理解事物方式,務求通過盡可能減少依賴只對某個特定觀點有效的條件,期望最終能夠撇除一切主觀條件的影響與扭曲,從而把握對象本身的真正特質。另一方面,我們也能夠以「主觀想像(subjective imagination)」的方式,通過刻意代入他人的處境、採納他人的觀點,弄清楚他人看待事物的方式以及事物對他們的價值與意義。假使我們想理解政府的支持者如何看待民主選舉,我們至少應先採取主觀想像的方法代入他們的觀點,嘗試弄清楚他們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從而理解他們的想法。

  客觀抽離與主觀想像是兩種不同的理解方式,本身沒有所謂優劣,重點在於要在適當的問題上採納適當的方法。如果我們想理解物理現象本身的特性,客觀抽離使我們可以盡可能排除觀察者的影響,明顯是較理想的方法;但對於理解他人、其他社會或文化,則主觀想像很多時會比客觀抽離更為有效。回看剛才的例子,如果我們想判斷政府支持者的看法是否真的反映事實或是否合理,則從一個比我們自己與他們更為客觀抽離的觀點去考慮,會更加公平可靠。

  除了形容觀點、看法與理解事物的方式,內格爾亦經常會使用可稱為「形上意義下的主觀與客觀(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in the metaphysical sense)」來談論事物、性質、事實甚至現實。「形上意義」牽涉事物存在的方式,而「主觀」與「客觀」則決定於觀點是否本質上內在於事物的存在方式。某個事物是形上地客觀(metaphysically objective),當且僅當它是完全獨立於觀點存在。所有原則上沒有意識的自然事物 ─ 例如一座山、一塊石頭 ─ 都是形上地客觀的事物,它們可以完全脫離任何觀點存在,並構成現實的客觀面向或客觀現實(objective reality)。某個事物是形上地主觀(metaphysically subjective),當且僅當它本質上不能脫離特定的觀點而存在。基本上,所有意識現象、價值、道德、乃至社會制度,某程度上都是形上地主觀的事物,並構成現實的主觀面向或主觀現實(subjective reality)。這些事物雖然是主觀的,但它們跟山川河岳與其他物理事物同樣真實,只是存在方式不同。對內格爾而言,現實並不只有客觀面向,同時還有主觀面向。

 

主觀與客觀觀點的衝突:哲學問題的重構

  弄清楚內格爾如何理解「觀點」、「主觀」與「客觀」這些概念,便可以嘗試瞭解他如何重構傳統哲學問題。內格爾仔細考察與分析了各種主要的傳統哲學問題,發現它們都牽涉共同的深層根源,即主觀與客觀觀點之間難以調解的衝突。

  面對世界上的事物,我們總會先從某個特定觀點出發,形成某個關於它們的看法。當形成一個看法之後,又總可以從這個看法抽離,從一個更為客觀的觀點,把先前的看法與塑造它的條件結合起來加以考慮。然而,從兩種觀點所得出的理解與看法,往往會互相衝突。由於較客觀的看法較少依賴觀看者的個人特質,因而較少受特定觀點的限制,因此一般而言,我們也有充分理由認為它比主觀看法更能反映觀看對象的實相。

  回想我們上一節關於花瓶的例子。當我看著面前黃色的花瓶,我會自然把黃色當成花瓶本身的屬性,但當我嘗試反省我的看法,我隨即發現那只是我的視覺構造所造成的結果;對擁有跟我不同感官結構的生物而言,花瓶的顏色跟我看到的,可能完全不同。此外,從物理學的觀點 ─ 一個比任何特定類型生物的觀點更為客觀的觀點 ─來看,花瓶只反射與吸收不同波長的光波,本身根本沒有甚麼顏色,所謂「顏色」,只是不同波長的光波作用於我的感覺器官而呈現的表象。如此一來,主觀觀點跟客觀觀點產生了關於花瓶的不同看法。較主觀的看法受到我的特定主觀條件影響,只反映花瓶對我呈現的表象(appearance);相對而言,較客觀的理解由於較少受到我的個人主觀條件影響,顯得更為正確、更能反映花瓶本身的性質。

  在這個情況下,雖然主觀觀點與客觀觀點形成的看法不同,但並不構成真正的衝突,因為我們可以合理地相信,客觀觀點才是理解花瓶 ─(形上地)客觀的事物 ─ 本身性質時的正確觀點。通過反省,我們亦可以對顏色有更準確的理解:作為現實的一部分,顏色內在於觀看者的觀點,因而具有不能化約的主觀面向,必須通過主觀想像才能恰當把握。在理解客觀現實或客觀事物的問題上,主觀與客觀觀點的分歧比較容易解決,亦不會產生太深刻的問題。

  可是,當我們想要理解人的時候,情況便複雜得多了,因為人擁有各種不同面向與性質。如果我們想瞭解人的物理特質、生理構造或生物學上的發展,基本上可以相信客觀觀點的判斷。然而,這些並非我們唯一的 ─ 甚至不是我們作為人最核心的 ─ 面向。人的獨特之處,集中在他的意識、情感、語言、意義、認知活動、道德經驗、社會制度等主觀面向,而它們往往不能脫離人的觀點來理解。由於人本質上具有主觀面向,一個過度客觀的看法很可能排除了對人而言最重要的基本特性,因此,一個比較客觀的看法不必然是較正確的看法。

  問題是,我們亦不應該單純信任某個觀點 ─ 尤其是我們的前反省觀點 ─ 所揭示的面貌,因為我們的客觀反省能力往往能夠揭露某個觀點的限制與問題,令我們能夠合理地懷疑自己較為主觀的看法,從而作出修正。在這種情況下,當主觀與客觀觀點發生衝突時,兩者似乎各自都有理由堅持己見:要避免愚昧與偏見、獲得關於世界的正確理解以及作出合理行動,我們的信念必須能夠從較客觀的觀點得到認可;可是,要成為我對世界的理解以及行動的動機,信念又必須能夠被我的個人主觀觀點接納。對於同時擁有兩種互相衝突的看法的我來說,兩種觀點各有自己成立的理由,不能夠隨便拋棄,因而僵持不下,令我無法對考慮的對象形成一個統一融貫的看法。

  內格爾曾經以人生意義的問題來說明這點。在日常生活中,當我處於前反省狀態時,我的行動大部分都是基於習慣或以解決當前需要而作出,意義問題基本上不會出現 ─ 我的行動當然是有意義的。當我開始進行反省,便會從一個較為客觀的觀點質疑我正在作出的行動,探問它到底具體而言有甚麼意義。當然,很多時我都能夠以另一些活動來證立當下的行動的意義:我之所以吃飯,是為了有力氣集中精神上課;之所以要集中精神上課,是為了可以獲得好成績;獲得好成績是為了將來可以找到好的工作 …… 不過,亦有可能發現,其實某個行動的真正意義與自己先前以為的不盡相同,甚至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主觀偏見,本身根本毫無意義。由於當下行動的真正意義需要從一個較客觀的觀點加以肯定與承認,照理越客觀越能免除偏見與錯誤,因此越能捕捉行動的真正意義。然而,當我從人類的觀點抽離,以物理學的觀點看回自己時,我(以及所有人)跟花草鳥獸與空氣石頭,其實都只是粒子與能量的集結,而我的整個人生亦不過是單純的事件與事實的集合,客觀而言,根本沒有任何價值與意義。出發點是要確定人生有何意義,結果卻發現人生毫無意義。

  一般而言,客觀觀點是更為全面、完備地考慮所有相關因素的觀點,理應代表行動者看待自己的正確方式。可是,在這個問題上,卻不能簡單地放棄主觀觀點。跟其他(形上地)客觀事物不同,現在我們要考慮的,是擁有觀點的(形上地)主觀存在者的行動與人生對他的價值與意義。行動與生活意義必須通過我這個生活主體的主觀 ─ 並非完全把我所有個人特性抽離 ─ 的觀點來理解,而從我的個人觀點看,我的人生不可能完全沒有意義,問題只是確切的意義是甚麼。可是,行動與生活對我的價值與意義,並不單純是我自己說了算,而是必須通過較客觀的觀點來確立才穩當。抽離地對自己的行動與生活作出反省,並非他人強加於我的外在要求,而是發展自我本身避免偏執、盲點與錯誤的需要。可是,當我脫離了一切作為特定的人甚至人類的特質,從一個非常客觀的觀點看自己的人生時,卻會發現我的人生根本毫無意義。對於我這個正在追尋自己人生真正意義的主體而言,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換句話說,同一個人的主觀與客觀觀點各自執一詞,互不退讓,難以調和。人的荒謬感,正源於人意識到以下這個事實:從個人的主觀觀點而言,人不可避免地要求自己的人生具有某些真實的意義;,但在客觀觀點的觀照下,卻發現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問題是,人對這兩個觀點皆難以放棄。

 

重構的重要性

  我認為內格爾的看法對哲學的發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首先,他重新確立了哲學問題對人的意義。哲學問題並非如當時的流行看法所言,只是一般人或哲學家因為思想混亂或誤用語言產生出來的廢物,而是真正的 ─ 如他一本著名文集的名字 ─ 人的問題(mortal questions)。

  這又可以分三方面來說:(1)哲學問題都是關於人這種主觀存在者的不同面向 ─ 意識、意義、價值、道德、制度 ─ 的問題。(2)這些都是人才會面對的問題。對死物與植物這些沒有觀點的事物而言,固然沒有所謂「問題」;至於沒有能力從更為客觀的觀點反省自己看法的非人動物,雖然可以感知到世上的事物,並且能夠在世界中活動,卻不可能對「知覺是否反映世界的實相」與「行動的動機是否合理」產生疑惑與問題;而全能全知至善不朽(immortal)的上帝,理論上祂的主觀觀點完全等同於絕對客觀觀點(假設這個說法有意義),必然掌握世界的一切真相,所作出的行動亦必然合理,因此亦不可能有任何問題。唯獨是人處於兩者之間:不像其他動物,人能夠從自己的觀點抽離反省,從而提出關於人的各個重要面向的問題,達到一定程度的理解,並且似乎能夠作出選擇、決定自己的行動;但人又不是上帝,不能保證自己對世界的理解以及作出的行動必然正確。(3)只要我們是人,便需要面對各種哲學問題,因為抽離反省能力令我們難以停留在前反省的絕對主觀觀點,但同時又無法保證我們能夠對這些問題形成統一融貫的看法。

  其次,內格爾為傳統哲學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新路向。既然傳統哲學問題基本上都是源於主觀與客觀觀點之間的衝突,那麼解決這些問題的關鍵,便在於如何能夠盡可能整合主觀與客觀觀點、調和消弭它們的衝突,以達到關於有關對象的整全看法。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重新思考:現實是否單純等同於客觀現實?主觀性在世界中有何位置?主觀事物 ─ 包括意識、價值與道德 ─ 是否虛幻不實?是否只有物理意義下的客觀性?主觀事物是否可以有它們獨特的客觀性?

 

結語

  在傳統哲學問題的意義與價值備受質疑之時,內格爾力排眾議,悍衛哲學問題對人的重大意義、對理性的堅持、以及對客觀真理的追求。通過他獨特的方式對傳統哲學問題加以重構,內格爾嘗試揭示這些問題的緣由與本質,從而證明哲學問題的價值,並為理解與解決它們提供了新方向。

  對內格爾來說,大部分的哲學問題之所以未能夠成功解決,並非因為意識、自由意志、價值、道德等事物或現象只是幻相,而是由於根本從來未有人成功把握這些問題的核心,亦缺乏 ─ 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缺乏 ─ 所需的概念工具,以致根本連正確地提出問題也未能做到。當很多人抱怨哲學家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在無聊的哲學問題之上,傲慢地宣稱哲學已死的時候,內格爾卻提醒我們:面對如此重要而艱深的課題,我們所花的時間與努力根本微不足道,而哲學還只是處於連問題也問不好的嬰兒期,遑論解決。在傳統哲學探究被科學主義、歷史主義、相對主義、後現代主義等時尚思潮冷嘲熱諷、猛烈抨擊的學術氛圍下,內格爾的立場貌似保守,實則大膽反動,值得我們深思與玩味。

 

原文刊於2020年1月14日《立場新聞》﹚

Roger

百足哲學教師,曾full time兼職任教各大專院校內外課程,現除踢波畫畫玩音樂之餘,part time長駐某專上學院荼毒青少年。做人嘅ununiversalizable maxim係:「盡興地工作,嚴肅地玩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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