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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oger 難度:★☆☆☆☆
故事不過就是這樣:一對快將同居的戀人偶然經過一個放滿家具與日用品的前院;屋主回家看到他們,便讓少女以自己開的價錢買走想要的東西,還請他們喝酒,邀請他們隨唱片的音樂起舞。這就是美國小說家雷蒙德 卡佛(Raymond Carver)收錄在他的小說結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裏的作品〈你們何不起舞?〉(Why Don’t You Dance ?)的基本情節。卡佛擅於以簡約精煉的文筆刻劃出現代人冷漠、疏離而又緊張的人際關係;而且雖然沒有奇案妙計,不涉鬼靈怪異,卻往往耐人尋味——就像這個短短七頁紙的故事。
作者在很多地方都刻意不作交代,只是埋下線索讓讀者自行發掘,填補空隙,自行把故事拼合出來。為何男人要把屋裏的家具搬到前院?他是否真的要把東西賣掉?為何要把它們原樣安置,甚至接上電源?為何所有東西都沒有標價、而當那對男女殺價的時候他完全沒有還價,任由他們魚肉,最後甚至把唱盤與唱片都送給他們?他為何叫他們跳舞?很多細節安排也頗堪玩味:在描寫前院中的物品時,作者為何兩次強調某些東西是禮物?為何少女一開始留意的是睡牀,而少年卻是電視?看到這裏,我強烈建議大家先停下來,找這篇小說來仔細讀一遍,試試解開這些謎團,再回頭看看你跟我的理解有什麼不同。
小說的第一句便以簡單平實的筆調寫出一陣迷離:「在廚房裏,他倒了另一杯酒,望着他的前院中的睡房」。這句說話令我們知道:男人是屋主;他的睡房在前院中;他在屋內喝酒喝了一段時間(「另一杯」),而且似乎一直在房子的邊緣(廚房)望着前院中的「睡房」。「睡房」怎麼會在室外的前院中?原來是屋主把原本睡房裏的一切搬到前院,並且以大致相同的方式佈置:睡牀兩邊——「他那邊」與「她那邊」——各放置了一個牀頭櫃與一盞牀頭燈。於是,我們又知多了一點:原來還有一個曾經與男人同牀共枕的女屋主。接着,我們發現原來所有屋內的家具與用品都已被放到前院,包括一些暗示了他們曾經共同生活的新婚或入伙禮物。
我們大概可以猜到,女人已經離開男人。各種家具以及家居用品,本來應該在室內不同位置發揮各自的功能,與房子共同構成家人的生活空間,甚至生活本身。脫離房間的家具用品與騰空了的房間,象徵原來生活的分崩離析:對男人來說,空蕩蕩的房間還原為一所純粹的建築物,而曾經參與並構成他們生活的一切,只不過是一件件與他現在的生活無關的死物。但為何男人不乾脆把房子以及屋裏有價值的東西賣走、把沒有用的直接丟掉,反而把東西統統搬到前院,還要把電器都通電連接?
兩人關係在彌留狀態
驟眼看來,這樣做是為了吸引行人方便出售,但後來的發展似乎否定了這個解釋。雖然當少年向男人問價時他也隨便開了個價,但當他們把睡牀由50 元殺價至40 元、電視由25元殺至15 元,男人只是無可無不可地「悉隨尊便」;到書桌時已是自由定價,而最後男人甚至把唱盤與唱片免費送給他們。再者,作者強調各種物品雖然在室外,但接上電源,跟在屋裏時一樣「操作正常」。而男人似乎不時會回來喝酒聽唱片,甚至邀請少年與少女喝酒跳舞,與其說是把他們視為顧客,不如說是到訪的客人。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讓我們再仔細想想。前院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它在房子之外,但仍未離開物業範圍。男人雖然把家具與其他家居用品搬到屋外,但卻佈置得彷彿生活仍在進行一般——依舊可以在沙發上抽煙喝酒看電視、亮着牀頭燈在牀上看書,甚至招呼朋友。把屋內的一切重組在前院這個曖昧的過渡空間,象徵了兩人關係在他心目中的彌留狀態:男人明知與女人的共同生活已成過去,卻又無法完全丟棄置諸腦後。他因留戀而感到絕望,只能不斷回到舊居喝酒憑弔。因此,他沒有刻意擺脫舊物,但在有人問價時又不作挽留。
再看看那對年輕戀人。少女一開始便被睡牀吸引,暗示了她對未來的同居生活充滿憧憬。可是,少男卻完全不感興趣,第一眼看上的是電視機。看電視基本上是個人活動,不需要任何交流溝通,反映出少年在籌劃將來的共同生活時,心思已經從家庭生活抽離,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喜好。加上少女要求少年吻她時他加以迴避,以及少女興致勃勃想與少年共舞但少年只是不情不願地敷衍了事,可以清楚看到兩人心態上的落差。
追求浪漫愛情的工具
但問題甚至不在於只有少女單方面着緊兩人的關係:當連讀者也能察覺到少年的不投入,而少女居然一無所知,自顧憧憬着二人的美好將來,可見她其實並非真正關心少年以及兩人的關係,而只是沉醉於自己心中的理想愛情生活。換句話說,兩人同樣自我中心。當少女看到男人前院的家具時,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要利用別人的絕望,趁機殺價。當她興之所至,便要少年吻他、陪她跳舞,利用他製造浪漫,完全沒有考慮他的感受。對少女而言,別人——包括少年與男人——都是滿足她追求浪漫愛情的工具。
這一點在跳舞一幕呈現得淋漓盡致。二人共舞,最重要是大家心意一致,通過真誠溝通與交流,建立深切的理解與默契,才能做到舉手投足間皆能自然地配合對方的節奏。假若舞伴都只考慮自己的喜好與需要,各自為政,貌合神離,斷難跳得理想。這一切也是經營關係與共同生活的關鍵。如果像男人與女人過去那樣,連在牀上也只是各佔「他那邊」與「她那邊」獨自看書,即使同居一室,也難以稱得上是共同生活。當男人播着唱片,問他們「何不起舞」時,少年根本就不想跳,而少女卻是和誰跳也沒有所謂。如果他們真的有意一起生活,最應該珍視的不是電視,甚至不是睡牀——畢竟這只是肉體接觸與睡眠的地方,而是共同起舞所需的唱盤和唱片。
在與少女跳共舞時,男人說「他們以為什麼也看過了,但他們沒有看過這個」。「他們」大概是指附近的鄰居,而鄰居最會留意窺看的,當然是男人與女人的爭執與吵鬧。因此,他們在這個「家庭」沒有看過的「這個」,就是男人與少女在夜空音樂映襯下共舞所表現出的和諧與愉悅。諷刺的是,這短暫的和諧,卻是由兩段失敗關係交錯而成。就在少女憧憬着未來、埋首於男人肩膀的幸福剎那,我們同時看到了男人的失敗關係與年輕戀人還未開始的同居生活的死亡。買了那些家具之後,少女經常跟不同的人說起這事件,總覺得有些東西還未能好好說出來,後來卻「不再嘗試」,大概因為她已經明白,當初在男人身上感覺到的絕望,原來正是等待着自己的命運。
小說最精彩厲害之處
這就是卡佛說的故事:一段已經死掉的關係與一段尚未開始卻已夭折的關係的邂逅。小說最精彩厲害的地方,在於雖然語言淺白、情節簡單,但通過突兀的開始與完結,只以極少人物之間平凡卻若有所指的互動與對話,營造出一種有如偵探小說的懸疑;另一方面,雖然幾乎沒有任何主觀心理描寫,但單純以場景佈置與簡單的人物互動,便表達了各人如斯複雜微妙的心境,如斯沉重的悲哀。
﹙原文刊於2021年9月3日《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