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可能︰觀何應權的《人間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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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oger    難度:★☆☆☆☆

  早前有幸獲得本地劇團「影話戲」的藝術總監Carmen(羅靜雯)邀請,參與話劇《人間蒸發》的演後座談會。《人間蒸發》是劇團第二屆「00 哲思劇場」文本展演計劃的獲選劇本,由何應權編劇、馮嘉輝執導。故事由主角家明神秘失蹤展開,探討人生意義的問題:怎樣的人生才算有意義?究竟有沒有所謂的「正確」人生目的?整套劇基本上由家明的父親、母親、妻子麗珍、妹妹家欣與兒時玩伴文仔之間關於家明的交談,以及各自與家明的回憶片段組成,觀眾在看劇的過程中要自己逐步拼湊推敲家明失蹤的因由與意義。

  家明是一個怎樣的人?在妹妹的印象中,他小時候沉默內向、經常被人欺負但依然對人友善,而成長後更成了一個面目模糊的普通人。母親卻認為他一直都是一個純品孝順、聽教聽話有責任心的乖孩子。妻子則覺得他沒有上進心,總愛逃避問題,但最終即使被動也會承擔作為兒子、丈夫與朋友的責任。其實家明兒時已有一顆反叛之心:曾經帶妹妹離家出走到動物園過夜;試過因不甘心被老師冤枉而向母親大聲疾呼;玩Mario 賽車遊戲又喜歡反其道而行,不向終點前進而刻意走回頭路去探索未知的路徑。可是,他的反叛之心卻又十分微弱:離家出走不過一晚,回家也只是說自己是去了找出走的妹妹;對老師的控訴也只限於躲在學校廁所裏咆哮吶喊;而就算抗拒社會家庭對他的預期與要求,最後也總是勉強自己一一履行。

  隨着不斷成長,他亦如常人一般踏上那條目標清晰明確的理想人生大道。他在35 歲時有一份固定職業(地產仲介),在父母幫忙下有了自己的房子;成功結了婚,妻子新婚不久更懷了孕。雖算不上生活無憂,但總算沿着正軌一步步實現一般人心中構成幸福人生的各項目標。可是,在與妻子到泰國蜜月旅行回來後不久,家明卻無緣無故失了蹤,從此人間蒸發。究竟他為什麼要離開這個標準人生?

  關鍵在於一幅收藏於「泰國三頭象神博物館」的畫。這幅畫描繪了一個很特別的場景:4 個盲人在摸一隻隱形大象——其實只是一團無可名狀的空白輪廓。劇中以錄音廣播的形式,通過那隻大象的自白交代了畫中的故事:大象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於是找人類國王幫手;國王找來了4 名盲眼智者來把握大象的形貌;他們各執大象的某個部位,申說從自己觀點把握到的看法——是樹、是繩子、是荷葉、是水管……甚至時間與空間、有與無……最後大家歸於沉默,大象亦離開這個人間世界。

這是一隻象徵可能性的象。可能性沒有任何明確的特質,卻又可能成為任何樣態。不同人的可能性因人而異;而不同人從不同角度出發對可能性亦會有不同理解,而這些理解總是主觀與片面的。甚至可以說,可能性是不可理解的:一個人的可能性本質上是不確定的,而理解卻是要把可能性收窄、固定成為特定的形態、意義與價值。

  唯有人具有可能性。所有事物——不論是自然物或人造物——只會依循自然定律或按照製作者與使用者的目的與要求存在和變化。但人擁有一種獨特的反省能力,能夠由自己當下的特定身分抽離,從一個外部的觀點來思考自己。這種能力令我意識到我與當下的身分與生活之間有一個距離——現在這個營營役役、為口奔馳的只是我一直以來採納的一個身分,而我並非必須繼續以這個身分過這樣一種人生。正是這微妙的距離賦予我改變自己、選擇以另一個身分過另一種人生的可能。

一幅畫與三代人

  並非每個人都重視自己的反省能力以及可能性。相反,人通常拒絕反省,因為反省迫使人審視自己一直過着的生活,尤其是當中一切事物的意義與價值,結果很可能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珍而重之的人或物未必有多大價值,而認真努力去幹的事情也可能毫無意義。反省雖然令人察覺到自己的可能性,但同時會令世界變得陌生與不明確,帶來強烈不安。因此,一般人都迴避反省,對自己的可能性視而不見、甚至加以逃避。大家都只是為着一些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目標,日復一日重複地幹着類似的事情,按照既定的社會預期與要求來生活。一般人眼中的理想人生,就如家明的家人與朋友不斷強調那般,最重要的計劃就是生存,建立家庭生兒育女,然後為家人拚命掙錢力爭上游。

  「三頭象神博物館」裏的這幅畫也微妙地連結了家明祖孫三代。最先知道這幅畫的是祖父,他在行船途中偶然看到這幅畫,後來撇下母子二人走了。父親也看過這幅畫,之後也曾經離家出走,但最終也回到家人身邊履行自己的責任。祖父看到了可能性之後追求另一種人生,而父親卻回到原來的生活。結果,當他完成了他的家庭使命時,卻患上腦退化,忘記了自己——因為根本沒有任何具有獨特意義、值得回憶、足以用來界定自己的事情。而對家明而言,孩子即將降臨會帶來更大責任,但更可怕的卻是這意味着他即將擁有美滿的人生——餘下的日子,只需不斷努力掙錢養家維持生活穩定,以及培養另一個最終同樣以不斷努力掙錢養家維持生活穩定為唯一意義的人——就如他的父親。他感到被這種他人眼中的美滿人生抽空,強烈渴求可能性與改變。因此,家明執意要利用孩子出生前的蜜月旅行,親眼到泰國看一看這幅畫。但其實是否看到畫已經不重要:他的渴求是如此強烈,使得他甚至在看到畫之前的一刻,周遭的人——包括妻子——在他眼中已經全都呈現為一隻隻巨大的蟑螂。如果生存的意義就是努力維持自己生命與繁殖蔓衍以延續物種的存在,那麼最成功的人其實也未必及得上蟑螂。家明不甘心繼續這樣生活,像其他人一樣成為自己眼中的蟑螂,最終只能成為眾人眼中的蟑螂:再沒有人能夠認出他、理解他的想法。這就是家明的人間蒸發。

  如果說眾人眼中的美滿人生不單沒有意義而且扼殺了人的可能,那我們應該過一種怎樣的生活?是否好像妹妹家欣一樣,只要擺脫一切對家人的責任,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便是幸福?真相似乎更深刻更悲觀。如果唯一屬於人的生活就是要不斷保持與拓展自己的可能性,那麼無論哪一種類型的生活都不可能令人幸福。只為滿足他人與社會要求的生活,當然抹煞了我的其他可能性。可是,假使我過的是自己選擇、兼且稱心如意的生活,這很自然便會慢慢僵化成為我唯一的生活方式。能夠為所欲為固然可以很快樂,也好像比單純維持生命與繁衍後代有意義一些,但其實同樣壓抑了人的可能性。熟悉、安全和穩定是最堅固的籠牢,而籠中的自由並非人的真正出路。

擺脫固定下來的意圖

  換句話說,「讀書─工作─家庭」是一套身分衣服,一旦穿上了我便會被固定成為某一類人;而「順從感覺─自由快樂」雖然風格不同,也不過是另一款衣服。要真正擁抱可能性,我們必須擺脫任何固定下來的意圖,脫去一切衣服——如劇中不同段落——包括最後一幕——提到的裸跑男子。在世人眼中,這是源於生活壓力造成的瘋癲失常。但裸跑男是先把脫下的衣服摺疊好,再慢慢走進那不知通往哪裏的漆黑隧道。他的行動更似是經過深思熟慮,象徵放棄這「人間」的一切,如嬰兒般重新投進沒有絲毫保證的將來。

  從人間蒸發,盡情擁抱未知的可能——這就是人作為人不可逃避的沉重命運。

  不管幸與不幸。

原文刊於2021年8月6日《明報》﹚

Roger

百足哲學教師,曾full time兼職任教各大專院校內外課程,現除踢波畫畫玩音樂之餘,part time長駐某專上學院荼毒青少年。做人嘅ununiversalizable maxim係:「盡興地工作,嚴肅地玩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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