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菜街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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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嚴振邦       難度:★★☆☆☆

 

  黃昏到了。夜幕開始低垂,旺角的人流才慢慢上來。在旺角地鐵站,從銀行中心出口一上來,想到肥姐小食店買串生腸和墨魚來過過口癮,就人擠人地擠過去。本來打算走女人街,但一接近西洋菜街,就給那裡的音樂吸引了過去,不自禁的往右轉。

  走了不到三十步,就後悔。每一檔口圍觀的人也很多,大多是中年男人,也有些其他的。聲音很吵,而且坦白說,一點也不悅耳。走到一半,吵得我有點頭暈。舉目看過去,很多都是打扮冶艷或衣服五顏六色的「表演者」,就像吃了大口大口的鹽,看了一些,就再也看不下去。他們要不在唱國語老歌,要不在跳七十年代的舞,把這裡變成了他們的舞廳。我有點受不住,決定還是快快走過,不過想吃生腸墨魚的胃口已經沒了一半。

西洋菜街的前世今生

  每次走過西洋菜街,我都有點百感交雜。自中學起,就會流連西洋菜街,那裡有百老匯﹙我說的當然是戲院,那時候還沒有錢去買電器手機﹚,下面還有肯德基。不知多少次,就在下面先吃完炸雞,再進場看戲。電影放完了,出來可以去那間地底麥當勞旁邊的機鋪打街機,再在 24 小時的麥當勞買杯朱古力新地坐個不亦樂乎,又或去轉角位的許留山吃份其實我一直覺得不好吃的芒果撈或楊枝甘撈。那時候,西洋菜街還未變成行人專用區﹙對了,在香港這不叫「步行街」﹚,你大搖大擺的走在馬路中心,是會給路過下貨的貨車大力「鉢」你﹙響鈴﹚警告的。

  旺角從來都擠,西洋菜街尤甚。後來區議會就以這裡太擠為理由,改劃它成行人專用區。但吊詭的是,改成了行人專用區,這裡卻變得更擠。加上自由行到來,化妝品店在這也越開越多,人就更多了。不過我暗喜的是,西洋菜街使香港就公共空間來了一場辯論。

何謂公共空間?

  以前香港只有道路,沒有公共空間。道路就只是通道,一個行人由一點到另一點時會經過的地方。我們對任何空間的理解都是單一而片面的:它是通道就是通道,而不會是其他東西。如果你要休息,就要去公園,而不應在通道;如果你要做運動,就要去球場,而不應在公園。所以我在公園睡着了,常給管理員拍醒:因為公園不是個睡覺的地方。所有「公共空間」的用途都是由上而下的定好了,也限死了。政府定好了這裡該做甚麼,我們就在這做甚麼。而每一個空間就只做一件事。你在通道上做其他事,你就是阻街,就是「阻住地球轉」,給人罵祖宗十八代也是活該。從來沒有人會反省我們對公共空間的理解。

  還記得那些年,有畫家在中環到半山的行人天橋上作畫寫生,就給警察抓了回去,罪名就是阻街。如果他是整段路也擋住了,我想這也合理,可是他只是佔一個小角落,沒錯,行人行走的空間是少了點,但也沒有真的很大不便呀。更重要的是,為甚麼「走路」在這就比「畫畫」更重要?在這裡畫畫只會阻到行人一點點,而行人不也有妨着畫家寫生嗎?為甚麼我們就可以把這畫家整個「移走」?

  這十多年來,香港經歷了幾場有關公共空間的大辯論。銅鑼灣時代廣場對出由私人公司管理的公共空間、百德新街、上面說的行人天橋爭議,都引領我們一次又一次思考。慢慢我們打破了以前對公共空間的誤解,發現其實公共空間不一定只有一個功能,也不一定要由政府全面規劃。其實,我們如何理解公共空間,某意義來說是我們怎樣理解自身。如果我們認為用最短時間去賺最多的錢是首要的事,這些空間自然是讓我們盡快由一點到另一點,來完成賺錢任務的通道。但若我們覺得藝術生活很重要的話,自然可以看到這些公共空間為藝術提供的可能。我們常說香港沒有空間,所以我們沒空間做其他的事。我們可能想享受一下藝術,又或想假日外出單純休息一下,但看到人來人往的街道,也就覺得根本沒有這空間。但倒過頭來,可能是我們對這些空間的理解限制了自己的生活。讓共公空間變得多元,釋放對空間的想像,令它不只有單一意義、用途,其實同時就是讓我們打開生活的其他面向,讓我們有空間去從事不同活動,甚至擴闊生活,去追尋不同的東西。

  把空間的規劃權都讓給政府,其實就是讓政府來為我們規劃生活:我們雙手交出權力,讓政府控制我們對生活的想法。若政府從來沒有規劃公共藝術的地方,我們壓根兒就不會想到可以在公共空間和不認識的人一起玩藝術;若政府從來沒有規劃休息的地方,可能我們根本不會覺得人應該在公共空間休息。休息在家就好了,你在外面幹嗎?

  所以說,一個由下而上、自然發展起來的公共空間就十分重要。在一個空間內,可以有不同的使用者,做不同的事。這讓土地有機發展起來,讓公共空間變得多姿多彩,而怎樣使用這片空間,也可以慢慢地由使用者討論、協商,找到平衡。西洋菜街正是集大成者,位於旺角,不會太高檔,慢慢地提供空間予很多街頭表演者出來畫畫、奏樂、玩雜技、甚至踢花式足球。路上還會有人拉生意、表達政治訴求,當然也會有單純路過的人。這一場實驗,創造出來的東西,可說教人目不睱給。

變了味

  當然,最近幾年的西洋菜街,又變得不一樣。有勢力的表演者慢慢霸佔場地,新來的人連想表演的機會也沒有。你一到來,他們就說你不能在這表演。而就算原本的使用者,也慢慢給其他只是用大聲擴音機爭取觀眾注意力的表演趕走了。無論你唱得多動聽,當旁邊有更大分貝的擴音機聲蓋過你的聲音時,你可以做的就只剩下跟他鬥喊了。有品味的表演者,還會留在這環境嗎?最終就出現了「劣幣驅逐良幣」的情況。

  以前經過西洋菜街,我會有點為香港有這樣一個地方感到自豪。但近兩年再經過時,我內心竟忍不住浮起了「惡俗」二字。

誰為高低定分界?

  然而,每次我這樣想,我又難免會批評自己。跟你口味不一樣的,就是惡俗嗎?就算是大媽舞也有這麼多捧場客、我覺得惡俗的表現卻有這麼多人圍觀,會不會是我的品味太「小資」了,反而不解草根階層的溫柔?﹙但每次我再看到他們的演出,我又馬上忍不住覺得很難耐……﹚

  對很多接受不了這些演出的人來說,我們要麼把整個行人專用區取消,要麼實施政府發牌制度,讓有水準一點的人來演出﹙並減少借助黑勢力強佔位置的問題﹚。但這就關乎到一個政治哲學上重要的討論:政府應不應該介入社會,去推廣一些被視為好的東西?若這些表演水平真的不高,政府有沒有權介入,換一些有質素的進來,提高街頭表演的水平,為觀眾提供更好的表演?例如在某些國家就有類似制度,在地鐵表演的藝人都要通過一些測驗,證明其有一定水平,才可以在地鐵站內表演,所以演出水平很有保障,那些表演不會成為站內噪音。

  但很多反對的學者,就認為這不是一件好事。一來這是種藝術上的保守主義,就像當年不准杜象的馬桶參展一樣,我們會不會只以舊的標準來評判高低,反而限制了藝術的發展?另一方面,若社會中不同人對何謂「好」的藝術有不同理解,在自由主義的角度下,我們不是應該讓大家百花齊放嗎?政府又怎能介入,只推廣它認為好的東西?甚麼是好,對每個人也不同嘛!

  這討論在哲學稱為「政治哲學中的完善論」﹙Perfectionism in Political Philosophy﹚。這討論最後會越來越精細,但大的問題還是:政府應否 / 有沒有權力去推廣特定價值觀理解下好的東西?[1] 西洋菜街,正正為這討論提供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例子。

  當然,就算你是自由主義者 [2],支持政府不應推廣某一美學觀下好的藝術也好,可能也可以用發牌制度做到類似的效果。例如我們可以規定每半年抽簽一次,決定誰可以來表演,使得不會有一些人、一些特定類型的表演者,長年佔據場地,使表演型態越趨單一。

  不過怎樣也好,區議會剛通過了取消西洋菜街行人專用區的決定,這幾個月應該是菜街最後的黃昏。就讓我以這一篇文,來紀念我們有過的西洋菜街。

 

[1] 完善論者一般都認為有絕對價值,而這也是為甚麼這些價值觀中,被視為好的東西值得被推廣的原因:因為價值不是多元的,所以真正好的東西就值得推廣。但也有很多完善論者其實也支持多元主義,有多於一種好,不等於政府不可以選定某一些他認為好的東西來推廣。所以完善論的討論,其實不在於有沒有多元價值,而在於不論有沒有多元價值,政府有沒有權 / 應不應該去推廣任何特定價值觀下好的東西。

[2] 「自由主義」可以有很多不同理解,所以有些完善論者會同時自稱是自由主義者﹙例如 Joseph Raz 就自種 Perfectionist Liberalist﹚。但一般討論中,還是會用自由主義來與完善論對揚,所以這裡筆者也繼續跟隨此用法。

封面底圖︰《Dear Jane – 到此為止》MV截圖

嚴振邦

為人嚴肅,平常都正經八百,不苟言笑,對運動旅遊美食色情資訊等日常輕鬆話題和說廢話挖苦別人說髒話耍廢搞惡作劇等取樂子的活動可說是全無認識也無興趣更無能力,甚至常不屑那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終日只懂大言炎炎侃侃而談的人,以至有「嚴肅」的別名。可惜小弟一登場往往氣勢太嚇人,年紀雖輕卻常遭誤認為叔父輩的人物,故又被誤以為叫「鹽叔」——一個叫「鹽」的大叔。有些不認為我江湖地位值得稱「叔」的人,也就只能叫我「呀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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