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rupt The Youth

以想像和故事,治療人生的痛苦——專訪哲學家卡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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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u Hui    難度:★★☆☆☆

 

  十月初的波士頓,正值秋冬之交。我來到波士頓學院,一路走到接近校園盡頭的哲學系。疫情關係,往日嬉鬧談笑聲不絕的哲學系變得冷清。我準時來到卡尼(Richard Kearney)的房門外,叩了叩門。不消片刻,房門打開,開門的正是卡尼。因為疫情,我們避免握手,他跟我寒暄了幾句,在空蕩蕩的哲學系辦公室中,他渾厚的聲音顯得更加響亮。在美國教書超過二十年,他的愛爾蘭口音依然明顯。

  卡尼的身型不算矮小,但坐在書枱後,仍不免被他枱頭堆積如山的書和文稿檔住大半身軀。他坐下後就把部分書挪開,好讓我們起碼能看到對方。我在客座坐下,馬上被牆上的照片吸引——照片中的是法國哲學家呂格爾(Paul Ricœur),亦是卡尼的老師。

  我跟他說明希望訪問他的原因。卡尼在愛爾蘭出生,曾留學加拿大,後來在法國取得博士學位,曾在世界各地的大學教書和訪問,現在是波士頓學院的正教授,對在北美的哲學世界引入歐陸哲學貢獻良多。他一方面推進歐陸哲學(特別是法國哲學)的研究,另一方面又寫了很多面向普羅大眾的書和文章(甚至曾出版過三本小說),以哲學家的身分進入社會,也介入社會。我想,漢語世界的讀者想必也很有興趣了解多點這個多元的哲學家。

■ 哲學作為治療

  卡尼曾說自己來自一個醫者家庭,從祖父祖母到他的兄弟都是醫生。我很好奇,是甚麼驅使他離開醫者之路,從事哲學研究?他笑了笑,說:「回想起來,我也已經投入哲學45年了。我最近出版的書(按:Touch: Recovering Our Most Vital Sense,2021年出版)中有一個章節特別探討「觸摸」與治療的關係。用這個角度來總結我對哲學的理解也頗合適——我現在認為,哲學是治療的一種,但和醫學或精神病學不同,哲學治療的,是我們人生中的痛苦(suffering),而這種痛苦往往是源於我們察覺到自己的人生分崩離析、欠缺意義。我認為,哲學的最終目標,是為人帶來更好的故事,安撫生命。」

  這種對哲學的洞見,大概和卡尼的成長脫不了關係。「我來自愛爾蘭,從小就看到很多因為社會動蕩而產生的荒謬、苦難與殘酷。我們又會以為宗教一定會導人向善,但原來宗教亦可以是戰爭的導火線。社會充斥着矛盾和暴力。活在這種處境中,很容易覺得人生就只是充滿苦難吧?於是,我慢慢開始對哲學產生興趣。」但對比起宗教和文學說的故事,哲學有甚麼特別之處?「哲學、宗教和文學都能以不同的方式,將意義破碎的人生片段化為情節(plots),組織成為一個有意義、能被理解的故事。但文學和宗教往往尋求『大敘事』(grand narratives),而哲學則以理性分析和理解,不斷求真,以之為基礎,建構故事。在這個意義下,哲學可以說是和文學,甚至宗教一樣,是一種敘事,只不過文學以『虛構』(as-if)為基礎,宗教最終訴諸『信仰』(faith),哲學則不斷求『真』。但總的來說,三者都有『詩的力量』(poetic power)。」

■ 敘事與求真

  「讓我舉幾個例子。柏拉圖的對話錄的形式就和文學十分相似了,但對話的內容仍然是以論辯的形式達致更『真』的理解,以此為基礎給我們說一個故事。奧古斯丁、盧梭、德希達也有寫過『懺悔錄』,也是一種以故事安頓自己人生的方式。甚至,康德的『哥伯尼式革命』、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尼采的『上帝已死』,不也是提出一個個新的故事,讓人以新的角度看世界嗎?」

  可能是學院哲學訓練的原故,我對把哲學和文學及宗教拉近的想法有種本能的質疑。似乎有一點令哲學和另外兩者有一個根本的分別——哲學重視的,始終是思辯的過程,甚至要求我們對所有所謂的「答案」抱持批判的態度,但文學和宗教就沒有這個要求。哲學對求真的重視,會不會跟他自己提出的故事有衝突?

  卡尼傾身向前,狀似要認真起來,給頑固的年輕人一記當頭棒喝:「我們要區分『治療』(healing)和『治癒』(curing),而我一直說,哲學是一種『治療』的過程,但哲學並不能找到能絕對根治人的苦痛的良方。文學和宗教都比較有傾向,想找到安頓我們人生的大敘事。另一個例子是政治上的各種意識形態(ideologies),以一套敘事理解所有事情,但我們知道,這種『治癒』反而最不能解決人生的苦痛,只是人民的鴉片(opium of the people)。相反,哲學並不希望找到一道能醫百病的良方。哲學的治療往往只是一個過程,永遠都是『進行中』(on the way)。人的身體不也是這樣嗎?我們病倒了、覺得身體有甚麼不對勁的地方,於是尋找治療,然後好轉、痊愈,但後來又再因不同的病而病倒,再尋找治療,不斷重複。有沒有一道能醫百病的良方?有啊,就是死亡!只有死亡是絕對無法逃避、絕對消解人生的苦痛。」

■ 死亡與敘事

  提到死亡,我忍不住打了個岔:「但死亡也沒有真的解決人生的苦痛啊。」卡尼點了點頭,緩緩道:「對,這個區分也很重要。哲學的治療,在於把看似分崩離析的人生重新組織起來、賦予意義。我們必須強調這點。延續你剛才的問題,哲學的思辯的確也要求我們保持批判的態度,所以我認為哲學作為治療的活動,必須對所有『主義』(-ism)加以警惕。一旦過分投入一種『主義』,我們很容易放棄思考。哲學的追問和對真的追求,很多時候是對由政治或宗教而來的大敘事的反抗,因為這些大敘事看似為人生和其他種種問題帶來了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法,但到頭來可能只是一個幻象。而我們需要求真的態度,擺脫幻象。」

  同為法國哲學傳統出身,卡尼和卡繆(Albert Camus)一樣,並不認為死亡能真的回應人生意義的問題。但和卡繆不同,卡尼拒絕人生的荒謬與虛無——或者應該說,儘管人生本來是荒謬與虛無的,我們還是能透過敘事,賦予意義。

 

原文刊於2021年12月15日《明報》﹚

Yu 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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