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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K Kong 難度︰★★☆☆☆
「甚麼是犬儒?知道一切事情有代價而不懂得任何事情有價值的人。」
──王爾德(Oscar Wilde),《溫夫人的扇子》(1892)
「犬儒︰理想主義者除下玫瑰色眼鏡(rose-colored glasses)再把它折成兩半、踩在地上而視力頓時得以改善。」
──拜仁(Rick Bayan),《犬儒的字典》(1994)
犬儒(cynicism)並非人一時冒起的情緒,而是一套對事情漠然、保護自我、否定他人的複合態度。我們不妨由一個刻板印象談起︰人努力追求過某些理想與價值之後面臨挫敗,繼而失望,或再受幾番折騰,最終對理想持懷疑、否定或甚絕望的想法。在這個過程中人慢慢認為無法改變事情,對世界的種種好與壞自覺無能為力。犬儒的人儘管認為自己能力有限卻並非自信心盡失。相反,他對一件重要的事情有了牢固的看法,並認為自己掌握了深刻的真相──理想乃虛妄。於是他能夠以自己的睿智去評價事情與他人。他乃知道理想有多虛幻、世人有多虛偽的智者,至少他自己如此認為。
愚蠢還是清醒?
「準確觀察的能力常常被那些沒有這項能力的人稱做犬儒主義。」
──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世界》(1894)
「愚蠢、肆無忌憚或虛偽的人認為其他人都只是一模一樣的。並且──這是真正的憾事──他們把這當成真的來對待其他人。」
──施禮華(Josemaría Escrivá),《犁痕》(1986)
曾經有研究宣稱如果新聞報導將焦點放在政治謀略與博奕、以政治表演來刻劃政客行徑,便會令受眾變得更加犬儒。不過很快就有新的研究挑戰這個觀點,當中最有趣的反思是︰「犬儒的態度可能僅僅是一種『……具批判思考的公民表現』。」[1] 如何區分「批判」與「犬儒」這兩種態度,似乎是相關研究的重要問題。退一步想,為何他們難以區分?我在想,「批判」與「犬儒」會不會有差不多的理性基礎?
英國大哲休謨嘗試將犬儒的信念概括成一條普遍原則︰「這個原則是,所有仁慈僅僅是虛偽,友誼是騙局,公共精神是鬧劇,忠誠是獲取信任和信心的網羅;雖然我們所有人最終只追求私人利益,但我們戴上這些公平的偽裝,以便讓別人放鬆警惕,並讓他們輕易暴露於我們的詭計和陰謀裡。」[2] 他的分析於是比較多針對價值判斷上的徹底犬儒。當然我們可以弄一條差不多的普遍原則針對現實判斷上的徹底犬儒︰「人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所有理想的計劃多會失敗收場,即使成功亦是僥倖」。休謨繼而提出徹底的犬儒的原則都是普遍而輕率的結論(general and hasty conclusion),因為它們都是由部分人是虛偽的觀察推論出所有人皆如此的結論。人不應該由已知的部分推論及未知的其他︰看到一些鴿子是白色的,不表示未看到的其他鴿子都是白色的。美國記者哈利斯(Sydney J. Harris)或許將休謨的意思發揮更好︰「犬儒的人不僅僅是從過去讀到痛苦教訓的人;他是一個對未來過早失望的人。」
犬儒不一定要徹底得下一個普遍的結論,但即使徹底的犬儒亦可以反問為何有理由相信樂觀主義。你曾經看見過好人或者好事亦不表示將來亦會有啊!不論結論是悲觀還是樂觀,由已知的部分推論及未知的其他,抑或由過去推論至未來,通通都惹上了人類知識最大的麻煩──歸納法的問題(the problem of induction)︰已知的東西如何可以證成(justify)未知的東西?
我們可能回答︰「由眾多使用歸納法而得出知識的成功例子可以證成歸納法」,但這種說法本身就假設了歸納法可靠,所以過往的成功例子才可以證成歸納法。如此在推論中偷渡了想要證明的結論,亦即丐題(begging the question)。另外,我們亦可能想說那是因為大自然本身有一致性(uniformity),所以過去與將來大致上相似。沒有人比羅素(Bertrand Russell)把問題解說得更生動︰「每當平常餵飼牠們的人出現,家畜都預期食物會來……那個每天餵飼雞隻的人最後扭斷了牠們的頸,說明對自然一致性有更好的看法對雞隻有益。」問題正是過去不斷發生的事情不表示將來亦會發生。任何由經驗所證成的原則都有一樣的問題。不論對未來充滿期望還是絕望,歸納法的問題都會存在。如何由已知的觀察證成未知的結論的問題,根本不是犬儒主義獨有的問題。
另外,相比起嘗試以過去經驗去預知未來的人,犬儒主義可能更加像一種「不期望便不會失望」的保守策略,而非想要積極地證明將來真的沒有希望。在犬儒的眼中,反而是那些對未來抱持樂觀的人須要證明為何將來可以是美好的,因為實現理想往往需要付出代價,所以我們更加需要理由去說服人為何值得冒險。犬儒正是因為看不見有甚麼理由讓他相信理想能夠實現,所以才立於犬儒。休謨開始了對人類以知識把握未來的懷疑,按道理可以令人從樂觀主義的幻夢中清醒過來。
徹底或者極端的犬儒理應因而有了強大的理論武器。樂觀主義相信長遠而言人類的福祉會持續上升,即使中間或許時有波幅。不少樂觀主義者如平克(Steven Pinker)都會引用過去人類在減少饑餓、提升生產等等的成就來支持樂觀的信念。但有了歸納法問題的武器後,悲觀主義似乎仍然可以十分理性地認為再多的證據亦不足以排除未來情況會急轉直下的可能。
理性的謀反
犬儒的態度不只能夠理解為一條經驗所證成的普遍原則。犬儒抑或樂觀的態度其實都可以理解為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信念系統。以信念系統來描述犬儒或者樂觀的態度最大的好處是我們可以更好地明白到為何有些信念特別頑固、難以改變。信仰系統裡的信念有不同的等級之分。愈核心的信念就愈難以改變。這亦是平常理性的人的信念系統也有的特徵。
例如,如果我們將溫度計放在沸騰的水中量度,我們望一望溫度計,假設讀其度數發現「這水只有攝氏20度」的話,我們不會修改原先已有的信念──「水的沸點是攝氏100度」,而會傾向改而認為「這個溫度計壞掉了,實際上這水並非只有攝氏20度」。「水的沸點是攝氏100度」比「這水只有攝氏20度」的信念更核心。這沒有甚麼不理性的地方。
犬儒的人即使看見他人成功實現理想的例子,亦會傾向認為真實的模樣比表面看到的更加複雜,例如「並非計劃成功而是僥倖成功」、「並非道理得勝而是利益使然」、「並非有希望而是有陷阱」等等。因此,另一個以信念系統描述的好處是我們可以明白到這些態度並非純粹如實地反映我們的經驗,而亦會塑造與調整我們對經驗所產生的信念。道理類似樂觀的人看見還有半杯水而悲觀的人看見只有半杯水的陳腔濫調。這些都是平常理性的人皆有的特徵。
你可能會說,於是問題就是哪些信念理應佔據信念系統較核心的地位了。會不會犬儒思想並非核心信念的系統比較好呢?還是只要擁有那個信念系統的人沒有因而死掉的就可以?哪種人生活得更好呢?樂觀還是犬儒?樂觀積極的理想主義好像會帶來充滿意義的奮鬥人生,但我們真的很想要這種人生嗎?犬儒的態度似乎與人類厭惡風險(risk aversion)的心理相關。高尚理想的計劃大都需要犧牲一些東西去博取實現的機會。但大多數人都是追求安穩。即使現實世界在理想面前有多醜陋,只要我當下生活得還可以,又何必去冒失去安穩的風險呢?犬儒的人未必生活得比較差,而且亦很難說其心理有甚麼不理性的地方。我們當然可以設想得到有生活得很差與很不理性的犬儒,但不見得有理由相信犬儒的人實際上很可能會過得差或者不理性。
不得不提我們要把合乎理性(rational)與否以及合理(reasonable)與否兩條問題區分開來。懂得如何完美犯案的殺手或者特務行動起來可以比所有人都更加理性,然而其殺害無辜的行動卻依然不太合理。犬儒的刻板印象告訴我們其計算人心與利益的理性不會比一般人差。他們看得見行為合乎理性所要計算的變數,而看不見實行理想與價值而改革現況的理由。情況有如受得再多教育的人亦可以對社會弱勢所受的壓迫冷淡漠然一樣。
犬儒只關注日常「瑣事」的人生亦可以很吸引。經營各種人際關係、閒時談論是非、相約朋友娛樂、平靜地度過黃昏、年輕時談戀愛、成人時組家庭、年老時抱兒孫……這些都是常人可以觸及與期盼的滿足。即使在面對一板一眼的例行公事,個人還是可以創造自己的喜怒哀樂。不然又怎會不斷有文學與戲劇描述這些東西呢?理想主義者(即使不會如柏拉圖般宣之於口)經常看見自己所相信的價值有多真實、重要與高尚,而在得不到應有的迴響後便責怪常人的生活低俗、瑣碎與虛假。理想主義者亦難免有時會看不見日常的價值。
據說我們所身處的時代普遍瀰漫着犬儒的意識。樂觀與悲觀乃人類無法擺脫的心理鐘擺,一時充斥社會的犬儒意識會否也是如此?
注︰
[1] 見De Vreese, C. H. (2005). The spiral of cynicism reconsidered. Europe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0(3), 283-301.
[2] 見《An Enquiry Concerning the Principles of Morals》的APPENDIX II。
原文刊於一八年十月《號外》。續篇〈犬儒的現代世界〉刊於《號外》一九年一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