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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oger 難度：★★☆☆☆
幾年前，陳先生一家感到身體不適，直到吃了一款叫「小紅丸」的藥情况才見改善。從此之後，他們每人每天都吃一顆來維持健康。不知為何，近幾個月來他們的身體愈來愈差，不時還會頭痛與發燒。陳生一直認為小紅丸是能醫百病的藥中之王，問題出現只是因為大家對它不夠了解以致服用不當，所以只要上藥廠網頁找些有關資料來看看，再調節一下服用的分量與方式便成了。陳家姊妹可不是這樣想：她們本來就不喜歡小紅丸，認為它品質差才會把人吃壞，因此，只有換另一種藥才能徹底解決問題。不過，關於應該換什麼藥，姊妹兩人的看法卻大相逕庭。姊姊認為身體差是因為維他命不足，因此一定要改為服用集所有維他命於一身的「大藍丹」；妹妹卻認為疾病源於細菌，因此只有每天服用史上最強的抗生素「菌必清」才能確保身體健康。兩姊妹跟爸爸各持己見，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藥物據理力爭。
陳氏一家的問題，正是先秦諸子面對的問題。春秋戰國之時，周朝一直沿用之制度，已經如陳家的小紅丸一般名存實亡，不再能夠起到應有的作用，無力維繫社會秩序，為人提供生活與行動的方向。在一般人眼中成為了一套不合理地強加於人、毫無意義地限制思想與行動，兼且勞民傷財的虛文矯飾，令人失去遵循的動力。面對這個「禮崩樂壞」的局面，應該如何是好？有些人如陳生般堅持舊制，認為問題只在於大家不明白周禮背後的真正意義，其實它與人的幸福息息相關，因為它既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仁——的最佳體現，亦是個人的理想人格得以培養實現的社會條件。只要把這一點解釋清楚，大家便會重新認同與遵守周禮，令社會秩序得以恢復。這是儒家的處理之道。另一些人則像陳氏姊妹反對舊藥般， 認為周禮崩壞足以證明它根本毫無價值，必須建立新的制度才能解決眼前亂局。墨家從百姓福祉出發，批判周禮奢靡無用的繁文縟節，鼓吹一套以兼愛為本，能令社會回復和諧、百姓安居樂業的興利除害的新制度。後來的法家則主要從君主的利益出發，提倡一套以嚴刑峻法驅民耕戰的富國強兵之道，以建立一個穩定國家，鞏固君主權位。儒、墨、法三家，就如陳生與陳氏姊妹一樣，各自從自己的觀點與利益出發，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儘管鼓吹的制度各有不同，但他們都覺得根據自己想法建立的社會才是最理想。
不存在「萬靈藥」制度
不過，也有人的看法跟陳太比較相近。陳太跟其他家庭成員都有點不同：她認為根本沒有所謂「理想藥物」。所有藥都只是針對特定問題研發與製造，即使有效，也不可能解決所有身體問題。無論多有效的藥都要花錢買，而且都有副作用：即使能夠解決原來的問題，也可能造成依賴，甚至會產生其他毛病。因此，陳太認為食藥可免則免，必要時也應該對症下藥，而且愈少愈好。在這個意思下，道家也如陳太般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看待「禮崩樂壞」的問題，它對制度本身抱持一種懷疑的態度，認為雖然周禮已經不合時宜，其存在本身正反映，甚至可能有份造成當前的問題，但解決之道並非是要以一套真正完美的制度取而代之， 而是要探求問題的核心，弄清楚制度的本質，明白它的特性與限制，才能夠加以靈活運用。
人需要組成社會分工合作，才能有效滿足不同欲望與需要，應付各種威脅。可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如果大家只依照自己的意願為所欲為，實在難以和諧地共同生活。因此，我們需要制度，一個由一大堆告訴我們什麼人應該在什麼情况下必須、不可以，以及能夠做什麼事情的規則組成的規範體系。
不論具體內容如何， 所有制度都有一些基本特性。首先，任何制度都會把處境與行為分類，並且容許、肯定、鼓勵某些事態與行為而排斥、否定、壓抑另一些。其次，制度必然帶有強迫性與約束性，在制度下生活的人，原則上都必須遵守制度的要求。第三，制度總是傾向穩定、不變，否則便根本不能發揮作用。值得一提的是，任何完備的制度都會包括一些用來維持制度本身存在的規則。第四，制度總是產生於特定環境，針對特定問題。第五，任何制度都是產生自特定的主觀觀點，強調某類甚至某一個人的某些需要， 甚至完全否定、壓抑某部分人的某些需要及行動。換言之， 一套特定制度總是傾向偏袒某些人的利益，而沒有任何一套制度是對所有人都同等有利的。最後，無論多有效的制度都伴隨着某些代價，即使能夠發揮作用解決原來的問題，也必定會導致其他方面的損失，犧牲某些人的利益。
當我們採納一套制度時，總覺得它能夠解決我們面對的核心問題。事實上它是否真的有效，卻需要落實執行一段時間才能肯定。可是，一旦把它落實，基於制度的自我維持傾向——包括維護制度本身的法律與受惠於這套制度的人的努力，即使它對解決核心問題毫無助益，也會繼續存在一段時間。在這種情况下，我們不單止不能改善生活，還要承受它帶來的各種問題，可謂雪上加霜。
制度有自我維持的傾向
假使它真是最有效又如何？ 這代表它能夠以最低成本， 最大程度地解決特定處境中最令人頭痛的核心問題。不過， 無論這套制度多有效，它依然會對某些——尤其是內在於制度本身的——問題無能為力，並且偏袒某些人的利益，只是一般而言大家會把這些視為解決核心問題的必然代價。但更有趣的是，假使現存制度真的成功地把核心問題完全消除，我們的生活處境便會改變：我們不再需要面對原有的問題，並且開始要處理現存制度未能處理，甚至從中產生的問題。換句話說，現存制度因為有效解決了它針對的問題而失去存在價值，但為了維持它卻要付出愈來愈高的代價。而由於這套制度曾經如此有效，它的惰性自然更大——保護它的法律看起來更有合法性，而既得利益者尤其是管治者，亦有更大動力與更多資源維持現狀。於制度下處於弱勢的人不單受到更大傷害，同時亦會意識到自己的犧牲毫無意義，甚至開始要求更換一套更能針對新處境、對自己更為有利的制度。而既得利益者則會努力合理化現存制度，不惜一切壓制、否定其他不同的觀點，拒斥、消滅一切變革的要求。這套僵化的制度不單處理不到新的核心問題，更會妨礙我們發現新的合適制度，令我們陷入生活困境。
道家對制度持懷疑的態度，但並非要否定制度的價值，而是要提醒我們：一切制度只是權宜之策。沒有唯一完美的制度，而只有眾多針對不同問題、適用於不同特定處境的合適制度。此外，不應追求以嚴密的制度來操控一切。一套制度愈嚴謹複雜，潛在的問題便愈多，而且愈容易僵化，不單難以應付世間的變化，更會妨礙、壓抑人本來具有的靈活變通、適應環境變化、構想新制度的能力。過於繁複的規則亦會對人造成不必要的約束，以及對不同觀點造成不必要的壓制。一個理想的社會，應該減省一切不必要的規範，以最簡約的制度，為所有不同觀點的人提供一個能夠充分展現個性的自由空間。
（原文刊於 2022 年 3 月 4 日《明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