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rk 闇》與永劫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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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u Hui  難度︰★☆☆

I.

  《闇》是一套講述人性與時間的悲劇。劇中,尼采「永劫回歸(Eternal Recurrence)」(或譯「永劫輪迴」)的概念,由整整三季悲劇的始作俑者 H.G. Tannhaus 的一本書引入,貫穿整個故事。這本書在故事中「科學地」論證永劫回歸的世界觀,解釋時間的虛幻。而這個歷史不斷重演的世界觀,正是支撐整個故事的架構。

  看畢《闇》的觀眾,無不被劇中龐大而精緻的架構、錯中複雜的情節和人物關係弄得頭粉腦脹。我絕無意走這趟渾水,解釋那些環環相扣的謎團。但是,既然《闇》毫不吝嗇地引用尼采,我們何不就借用它的故事和人物談談「永劫回歸」的哲學?

II.

  「永劫回歸」是尼采自認為他哲學中最核心的思想。他小說的主角(與他自己的化身)查拉圖斯特拉,就被他描述為「永劫回歸的導師」,教導世人「最深遂的思想」。然而,這頂高帽對我們理解這概念委實沒有太大幫助——概念提出的百多年後,「永劫回歸」仍是學者們爭論不休的課題。

  籠統而言,解釋永劫回歸有兩大方向。第一個是把它看作尼采的宇宙論(cosmological)觀點。按這詮釋,永劫回歸是整個宇宙運行的真理——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將會原原本本、鉅細無遺、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發生,永不息止。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許多情節,都或明示或暗示地描述了這種不斷重複的世界觀。《闇》的編劇,大概亦是首先看中了這個詮釋與他們的時空旅行故事的契合之處。

  另一個方向的詮釋,則捨棄了宇宙論詮釋那帶點詭秘和脫離常識的論斷,把永劫回歸理解為一個思想實驗。按這看法,尼采讓我們設想:一頭魔鬼告訴我們,生命中的所有細節——我們的經歷、想法、喜怒哀樂等——將以同樣的次序無限重複。然後,尼采問:你的反應會是「咬牙切齒地咒罵那頭魔鬼」,還是回答「您是神,我從沒聽過比此更神聖的話了」?

  儘管近年學者大多採納了這一個詮釋方向,他們對思想實驗的具體意圖,解釋仍不盡一致。有的學者認為這是尼采表達他命定論(fatalism)的做法,想我們了解生命中的每個處境,甚至我們的每個想法,都早已有定案,都是身不由己。我們因此就會放棄爭扎和改變,肯定如此這般而來的生命。另一些學者則認為,思想實驗要帶出的,是個人的創造和選擇的重要:既然這個生命,我還要活它個無限次,那麼我下一秒要做的,就不能再隨便而為了吧。

  對於生命的否定,可以有許多樣態。尼采認為,基督宗教的教義主張人着眼於虛幻的死後生命,把今生的意義看成為來生/永生的準備。這種態度讓人無法直視自己的生命,總要為它找一個生命以外的依歸,這是否定生命的一個方式。更直接了當地終結自己的生命,這是另一種。學者們對永劫回歸的詮釋不一,但總括而言,作為思想實驗的詮釋方向,仍是想特顯尼采讓人把自己整個人生端出來反思,仔細考察自己的人生態度。換句話講,永劫回歸的思想實驗引導人正面面對自己的生命,承認自己的人生除了這個模樣以外,別無其他。無論最後是較消極地接受生命的現況,或是較積極地改變自己的將來,都是肯定和承認生命有某種價值。

  那麼,《闇》的角色面對永劫回歸,又是否如學者們構想般肯定生命?

 

=========以下有劇透===========

III. 

  《闇》利用時空旅行的設定,把上述兩個「永劫回歸」的詮釋方向結合。對劇中的角色而言,「永劫回歸」不只是一個思想實驗,而是真實的宇宙論。而劇集在這個世界觀之上安排着眾多角色一次又一次穿越,面對同樣的悲劇不斷發生,恰恰就是對他們的考驗。《闇》其中一個吸引的地方,就是見證這些角色如何面對這個不斷重臨的世界。

  《闇》的主角 Jonas 在神秘人(33年後的自己)的幫助下,首次發現能穿越時間的山洞。他回到33年前,發現原來迷路的 Mikkel 也因誤闖山洞來到33年前的小鎮。更令人震驚的是,Mikkel 原來就是 Jonas 的父親 Michael。初次造訪的Jonas 被神秘人說服,把Mikkel 留在33年前生活,確保自己能出生。回到2019年的 Jonas 後來立定決心要終止自己和身邊的人的悲傷,再次穿越時間回到33年前,想要帶 Mikkel 回2019年,卻被守株待兔的 Noah 和 Helge 捉走。

  這是 Jonas 首次面對永劫回歸。他因父親自殺患上創傷後遺症、在治療期間愛人與摯友成為了情人、目睹小鎮的人因接二連三的失蹤事件人心惶惶。他決定回到33年前帶回Mikkel,第一次正式回應永劫回歸:他否定傷痛有任何正面的意義,甚至否定自己生命的價值,不惜消失,也要終止輪迴。

  當然,Jonas 的行動失敗了。他沒有改變到過去,只是按照已定的劇本,來到1921年,遇到Adam。在Adam的誘導下,他誤把一切的起點當成了他父親自縊的那天。他想回到當日阻止一切,卻發現正是自己的來訪促成父親的死與Mikkel的失蹤。到後來,他再次想打破輪迴,回到2019年想要救自己的愛人,卻親眼目睹她被槍殺。

  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成為了Adam的 Jonas,狀似改變了他對永劫回歸的回答,改為肯定生命。他看透了命運的播弄:當 Noah 舉槍想殺他時,他知道這不會成功,因為未來的自己已經存在,Noah 的刺殺及失敗早已成定局。他甚至主動保護「永劫」可以「回歸」:Hannah 來到1911年找他,他為了確保發生過的會原封不動地重複發生,動手殺了自己的親母。然而,隨着劇情開展,我們知道 Adam/ Jonas 的目標從沒變過。Adam 只是(自以為)了解到兩個世界糾結的原因,於是想確保世界末日的發生,好讓他能利用世界末日,終結兩個世界。

IV.

  如果山洞是那頭魔鬼,Jonas 大概就是那咬牙切齒地咒罵魔鬼的人。年輕的 Jonas 不接受現實和命定論,冀望改變過去;他看似肯定了自己的未來,但最終的未來卻是一切的終止,最終還是要「否定生命」。

  當然,我們可以說 Jonas 從沒真正進入永劫回歸的思想實驗,因為他從始至終也是想否定「劫」的回歸,但反過頭來,Jonas的反應,卻又體現到要像尼采所講般接受永劫回歸, 是件多困難的事。作為思想實驗,隨便設想一下永劫回歸,似乎並不困難,但要真正進入永劫回歸,並真的以此為前題過活,卻是無比沉重。尼采當然知道這點,不然,在《快樂的科學》中,他就不會把永劫回歸稱為「最大的重擔」。相比起背負着永劫回歸的智慧來過活,摧毀一切可能還來得簡單痛快一點。

  然而,在《闇》中,面對過永劫回歸的,並不止 Jonas 和 Adam。

V.

  按 Alexander Nehamas 的詮釋,作為思想實驗的永劫回歸,讓人設想生命片段的不斷重臨。這自然引申到 Jonas 的反應——我們會想改變我們曾經歷過的痛苦,讓人生不再一樣。但當我們再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這個想法自我推翻:我們經歷過的每個片段,都同樣重要地構成了「我」的身分。只要一個微小的細節不同了,那個新的「我」根本就不是我。因此,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的生命只有一次,亦只有一個模樣——我們一路走來,經歷過的喜怒哀樂,都是構成「我」的必要條件。這個覺悟,讓設想生命會永劫回歸的你我「肯定生命」,因為要麼我不存在,要麼這個生命就是我唯一的生命。

  在這閲讀下,尼采肯定生命的哲學旨趣,就並非言盡於永劫回歸。Nehamas 指出,承接着永劫回歸的思路,我們要了解到發生過的事已成事實,但它的意義,卻與人生中的其他事件互相扣連而成。舉例而言,一個籃球員因車禍而失去雙腳,但他努力練習,成為了輪椅籃球的好手。於是,一方面,車禍的痛苦雖是事實,它卻是成為輪椅籃球員的因,因而成為一個積極的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另一方面,成為輪椅籃球員這件事,如沒有由車禍的痛苦襯托,就會有截然不同的意義。前因和後果互相扣連,而人生中大小事情的意義,都得在整個人生的脈絡下才能呈現。

VI.   

  另一個世界的 Martha,恰巧反映了 Nehamas 的解讀。這個世界的 Martha 被穿越時空的Jonas 帶到世界末日後的未來,遇見33年後的自己。最初的她和年輕的 Jonas 一樣,一心想要改變過去,阻止世界末日。可是,眼見 Jonas 被另一個「自己」所殺,年老的「自己」向 Martha 解釋自己已經懷孕,而腹中胎兒亦是兩個世界互相糾纏的原因。世界末日沒有發生,她的兒子就會死。

  我們姑且別理會何以兒子會是兩個世界糾纏的原因。回到 Martha 的處境,她所看到的,是一個兩難:要麼中止輪迴,要麼保護自己的兒子。Martha 最終選擇了後者,於是回到過去,成為了那個在自己面前親手槍殺 Jonas的「自己」。

  兒子的出現,改變了 Martha 面對永劫回歸的態度。如果沒有這個兒子,世界末日的痛苦就只是痛苦,而 Martha 和年輕的 Jonas 一樣,一心想把它抹除。然而,因為兒子的出現,一連串引致世界末日的事件成為了讓兒子出生的因。整個不斷永劫回歸的世界,亦成為了兒子存在的必要條件。 Martha 因此轉化為 Eva,肯定自己的生命,肯定永劫回歸。

VII.

  《闇》的吸引處,箇然在永劫回歸的世界觀所造就的複雜情節。觀眾如我,首先都會難以抗拒地想從上帝視角,梳理人物錯中複雜的關係,但如果我們代入主角的眼光,和他們一樣面對這個永劫回歸,山洞於你,會是魔鬼還是神?

 

﹙原文刊於2020年10月《號外》﹚

 

 

 

Yu Hui

無法容忍自己的平庸。興趣是了解比自己聰明的人想了些甚麼。 →→打賞荼毒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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