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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悲劇 ── 讀卡夫卡《變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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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u Hui  難度:★★★★☆

 

  如何詮釋《變形記》,至今仍是個爭論不休的話題。本文章並不妄想能提出最好的詮釋,只是想借用沙特(Sartre)對「身體」的分析,幫助我們理解《變形記》的悲劇。故事從主角 Gregor 身體的變形展開,描寫世界對他的意義改變,到意識到失去語言令他無法對他人的責難辯解,正好印證了沙特說身體的三個存在面向。從沙特的哲學借鏡,或許可幫助我們理解,為何明明是個荒誕無稽的故事,卻又會有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先打個岔:我們現在常會看到故事主角 Gregor 的畫像 ── 一隻大甲蟲。但據說,其實在小說出版時,卡夫卡堅決不允許出版社在封面上畫出主角的樣子。為何他要這樣堅持?

身體變形,世界也變形

  《變形記》是講述主角 Gregor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甲蟲」[註1] 的故事。如果我們說《變形記》是一齣悲劇,那故事的可悲之處,大概跟 Gregor 身體變形脫不了勾。Gregor 的身體從人變成甲蟲,這件事本身,說明了甚麼?

  在故事中,卡夫卡仔細地描述 Gregor 變形後的各種活動與反應。而除了描寫 Gregor 新的身體特徵,例如變得敏感的肚子和新長出來的觸角外,卡夫卡亦描繪了 Gregor 世界的意義變化。故事開始時,Gregor 還未熟稔自己新的身體,從前簡單如起床的動作,現在都變得難以完成。因為發現自己快要遲到,Gregor 趕忙想起床,更衣上班,但甲蟲的軀殼讓他難以轉身,狹小的床子頓時成了障礙。辛苦地爬到房門前,Gregor 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用牙扭開門柄。後來,妹妹 Grete 為他端來平日最愛喝的牛奶,他發現變得惡臭難當;昨晚他不屑一顧的發霉奶酪,卻變成美食。隨着 Gregor 慢慢熟習新的身體,他不僅行動變得更靈活,連帶他的房間 ── 故事中 Gregor 長久置身其中的「世界」── 亦得重新佈置,以適應新身體的喜好。他變得鍾愛陰暗的空間,而且從前為「人」的身體服務的家具變成阻礙,新的軀體需要的是寛敞、可讓他肆意爬行的世界。

  這樣看來,Gregor 身體的變形,除了是一種可見的、形體上的改變外,亦同時伴隨着他主觀意義世界的改變。沙特在《存在與虛無》(L’être et le néant)中分析了「身體」這概念的三個面向,而其中首要的,是身體於人「在世界中存在」(l’être-dans-le-monde)的根本作用。沙特認為,世界除了可被理解成「物理世界」 ── 由自然物組成,按照自然和規律活動的整體 ── 還可被了解為人活在其中、有着價值、意義的「生活世界」。這個生活世界亦可說是一個「意義網絡」:世界由不同的東西組成,而這些東西的意義互相扣連。例如,我眼前的鎚子被理解為我的工具,而這個工具的功用和意義,又扣連到釘子作為被鎚子敲打的另一件工具。鎚子和釘子的意義,又關連到我要興建的建築物等等。生活世界的事物都是我們的工具,它們的意義互相扣連。人的身體,正是這網絡的中心:工具之為工具,因為它可用,而工具可不可用,則因應我們身體活動的可能性而決定。因此,人的身體就像一件特殊的「工具」:它是意義網絡中的一分子,我們「使用」身體,進而使用其他工具。但唯一不同的,是身體並非外在於我們,而是我們最親近、不能不使用的「工具」。

  世界對我們的意義,因着我們第一身經驗中的身體而展開。寓居於不同的身體,構成了不同的意義世界。卡夫卡描寫 Gregor 身體與意義世界的變形,正好把沙特這洞見演繹得淋漓盡致。

是我的身體,卻宛如他人的身體

  然而,《變形記》的悲劇卻沒有首先展示在 Gregor 身體變形這件事之中。回想故事開初,Gregor 毫不擔心自己變成大甲蟲的事實。他首先憂慮的,是他現在的身體不能讓他趕上早班的火車。這樣荒謬的思維,驟眼看來固然可笑,但想深一層,卻又不無道理。對 Gregor 而言,變成甲蟲本身不值得害怕,因為這只代表他的身體改變了,與及世界對他的意義改變了。但不同的意義世界本身沒有高底之分:甲蟲與人,沒有誰比誰高尚。人會長大,身體會變老,世間事物的意義亦因而會隨年月變改,沒有甚麼出奇吧。從人一下子變成甲蟲,畢竟就只是比較罕有和激烈的轉變而已,似乎也沒甚麼值得害怕。

  可是, Gregor 還是會因為自己變成了甲蟲而悲痛。卡夫卡細膩地描述了 Gregor 的心情,娓娓道出了因由:Gregor 從頭到尾所擔心的,不是身體和世界變得不同了,而是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因此無法再完成自己的家庭責任。

  Gregor 發現自己變成了甲蟲,最先擔心的是趕不上火車,無法再上班,與及上司的責罵。想到他的上司,他更是滿肚子的怨氣,想着要不是為了償還家人的債務,自己早就辭職不幹了。經過一番擾攘後,Gregor 被關在房內,家人幾乎不願再跟他接觸。於是,他只好躲在房門後,每天默默偷聽家人的對話。而每當父母談到家中財政緊拙,老邁的父親和年幼的妹妹不得不外出打工時,Gregor 更是感到難以言喻的羞愧和痛苦。

  Gregor 的悲痛並非源於身體的變形;他對這個事實,漠不關心。他的悲痛,源於伴隨身體變形而來的身分轉變。這時,Gregor 仿佛把自己視為一個他者,以第三身、客觀的目光審視這個新身體的各種可能。這時,Gregor 的身體不再僅僅是他主觀經驗中,那副他最親近的「工具」。相反,對 Gregor 而言,他的身體成為了「他人的身體」,是他審視的對象。

  這印證了沙特說身體的第二個面向:為他人存在的身體(le corps-pour-autrui)。我們對自己身體的認識,除了源自主觀的感受和經驗,其實亦包含了對自己身體的客觀審視。例如,我們會打扮,會為自己臉上長了粒暗瘡而躊躇,很多時並不是因為感到不舒服,而是因為我們在鏡中看到這個「我」的醜態,無法容忍。Gregor 從主觀經驗的世界後退一步,以一個他者的目光審視自己的身體,從而了解自己。他為自己的變形感到悲痛與羞愧,不僅僅因為他主觀經驗的身體與世界的意義改變了,而是他察覺到新舊身體的落差。新的身體無法履行自己作為家庭支柱的責任、無法再供養父母、無法送他疼愛的妹妹上音樂學院。這個伴隨身體變形而來的落差,構成《變形記》的第一層悲劇。

我的身體由你主宰,卻由我承受

  然而,《變形記》沒有停留在這層悲劇之中。隨着故事的發展,我們慢慢意識到另一個層次的悲劇:他人主宰了 Gregor 的身體,而他只能默默承受。

  Gregor 第一次打開房間,看到的,是上司和家人惶恐的神色。這是 Gregor 第一次從他人的反應中認識自己新的身體。後來,Grete 意外地看到 Gregor 的樣子,嚇得忘掉為 Gregor 打掃房間,轉身就跑。Gregor 知道自己的外貌嚇人,從此,每當有人來為他打掃,就會躲回狹小的沙發下,並且用枱布蓋着,好讓自己無法收起來的腳也能從他人的目光中消失。

  卡夫卡巧妙地呈現了一種張力:大多時間,他只描寫了從 Gregor 眼中看到的事實,並從 Gregor 的角度詮釋他人的心情。這種寫作手法更是貫穿了整個故事。如果說主觀、作為「工具」的身體是「第一身的身體」,而客觀、從抽離的角度認識到自己的,是「第三身的身體」,那麼卡夫卡從 Gregor 的角度出發,描繪出他從他人的目光中認識到的自己,就是「第二身的身體」。這個身體由他人決定,我永遠無法主宰。沙特恰恰說,身體的最後一個面向,正擁有這種永遠由他人決定,卻又永遠由我來承受的特性。

  Gregor 的變形,除了影響了他的外觀,還令他失去了人的語言,而這亦意味着 Gregor 失去與人溝通的能力。上司來訪,看到變形後的 Gregor 後被嚇跑。Gregor 急忙追上去,想解釋自己並沒有惡意,而且馬上就可以照常上班。然而,在他上司和家人眼中,Gregor 的行動就像要襲擊他們似的。失去了語言,Gregor 永遠無法向他人解釋自己。他人只能憑藉 Gregor 的身體活動判斷他的意圖,而 Gregor 只能默默承受他人的判決,無力辯解。故事末段更是把這個身體的悲劇推到極致:聽到 Grete 為房客拉奏小提琴,Gregor 回想起與妹妹的美好時光。儘管身體已經十分虛弱,他還是竭力爬出來,想向 Grete 盡訴自己熱切的心情,想再面對她的目光。他從樂聲與自己心中的感動,找到自己不是怪物的最佳證明。他知道他是世上唯一會欣賞 Grete 琴聲的人,他要把 Grete 帶回房中為他演奏,要送她到音樂學院,要親吻她的脖子……然後,看到 Gregor 爬出來,受到驚嚇的父親把 Gregor 趕回房間。Grete 無情的宣布,這頭怪物不配以她哥哥的名字被稱呼,因為顧家的哥哥一定會離開這間屋,不再成為家人的負擔,而這怪物卻屢屢破壞家人的安寧,想要霸佔這個家,想要趕所有人離開。Gregor 退回房中,惦念着他的家人,在背上腐爛的蘋果陪伴下死去。Gregor 心中所想的,與 Grete 所理解到的,原來有着這致命的洪溝。卡夫卡剝奪 Gregor 的語言,成功把這道在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洪溝揭露出來,告訴我們它的恐怖。

  Gregor 的故事可悲,因為直到死,他也無法掌握自己。他的身體總有這麼的一面,只由他人決定,而卻由他承受。失去語言,令 Gregor 最後可以左右他人的方法也付諸闕如。Gregor 可以學會熟習自己的身體,亦可以扮演他人,審視和認識自己的身體,卻永遠無法把握具體的他人看待自己的身體的目光。日常生活中,我們與他人的溝通因為語言而可能,語言把這層存在的悲劇掩蓋了。但當 Gregor 變成了甲蟲,失去了語言,他就只有赤祼祼地暴露於他人眼前,承受着他人的評頭品足,無力反抗的目光。《變形記》的悲劇,亦是人的悲劇,身體的悲劇。

結語

  卡夫卡拒絕把甲蟲的樣子描繪出來,或許正因為他從 Gregor 身上看到一種怖慄:我從他人的目光學到一個「我」的形象,卻永遠無法完全把握這個「我」。變形後,Gregor 的樣子是甚麼,固然是令人著迷的問題,但這就讓我們有個錯覺:我們知道 Gregor 其實是誰了。但,或許,唯有放棄以第三者的角度理解這故事,唯有代入 Gregor 的心態,我們才可以感受到《變形記》何以可悲。

 

註1: 如何翻譯《變形記》經典的第一句話,十分煩人。卡夫卡刻意用一個較為含糊的字「Ungeziefer」(意思是「害蟲」)來表述 Gregor 變形後的樣子,原因或許跟他拒絕讓人在書的封面描繪這「害蟲」有關。這裡就先跟從一般的中譯,把「Ungeziefer」譯成「甲蟲」。

 

﹙原文刊於2018年4月號《號外》﹚

Yu 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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