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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嚴振邦 難度:★★★☆☆
Yu Hui 去年在明報登了一篇文章,題為〈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文章談的,主要是卡繆如何把對生命的荒謬感作為其哲學思考的起點,進而指出面對荒謬的人生,自殺和抱有自欺的希望都是不可取的,反思我們還能以怎樣的態度活下去。文章刊出以後,在明報的 Facebook 上有讀者留言,表示不明白為何「生命是荒謬的」,並覺得這些哲學理論實在有點「吹水」﹙大約意指沒有事實根據之胡扯吧﹚之嫌。
有見及此,雖然 Yu Hui 在文章中已經做了很好的解釋,我還是嘗試把這問題再說一遍。我希望指出,這種面對生命而有的荒謬感,並不是「吹水」的。反之,這種感覺是很多人都曾在生命中某個時刻經驗過的切實感覺。另一方面,這也不單是一種感覺:當我們認真檢視這感覺時,就會發現它會揭示出生命的本質。卡繆說生命是荒謬,並不是「吹水」,卻是有站得住腳的理由。而事實上,這種面對生命時所經驗到的荒謬感,正正是好些哲學家作哲學思考的起點。
何謂「荒謬」
所謂「荒謬」,用英文來說,就是一個「suppose」的問題。一些事物「suppose」是如此這般的,另一些東西「suppose」是這樣那樣的。這裏用的「suppose」,特別之處就在於,這些「suppose」如此這般的事物,卻竟然不是如此這般。中學時考公開時,英文老師知道我可能會忘記去考口試,就特地着我把日期告訴她,她會之前提醒我。怎料我卻原來搞錯了日期,把一個錯的日期告訴了她,弄得她提醒我也沒用,最後還是缺席了口試。她就跟我說:「我已經怕你會忘記去考試的了,特意問你拿日期來提醒你。但我 『suppose』這麼大的事情,你至少不會搞錯日子吧。怎料你這樣也可以……」
又例如大學時我要出席全書院最重要的一個獎學金的面試。說實說,那時我應該多少有點機會。但我卻竟然遲到了(媽呀,上午九時十五分,還要是第一個面試故不可能延遲,知不知凖時出席是有多困難呀……),面試時還給面試官蹂躪了一番。後來,面試遲到的事還傳到了哲學系的老師耳中,其中一個就半帶責罵跟我說:「任何面試,都『suppose』應試者要凖時到場的,何況是這麼重要的面試,你怎可能遲到呀?」對了,還是這個「suppose」。
這兩個「suppose」顯示了我的老師覺得我犯得這兩個錯是多麼荒謬。荒謬之處正正就在於,事情不「suppose」是這樣的,但你卻竟然這樣做了。公開考試是多麼的重要,每個考生之前都溫習了這麼久,用了這麼多時間心力,而對日後升學的影響又是那麼大,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們,考生不「suppose」會搞錯考試日期。同樣道理,書院中這個獎學金是多大的一個榮耀,面試官、推薦的老師等也特別認真,這樣的一個面試是不「suppose」應試的學生會遲到的。因此,縱使不是所有錯都是荒謬的 ── 如我們計錯了一道很艱深的數學題 ── 但我的這兩個錯都荒謬至極。這是因為整個情況都「 suppose」了我應該如何,我卻沒有做到。
但為何我的老師會認為這些情況是「suppose」如此如此的呢?當我們把這「suppose」翻譯成中文,就能見到端倪。所謂「這情況『suppose』如此如此」、「我們『suppose』應該這樣那樣做」,用中文來說,就是「這情況『理應』如此如此」、「我們『理應』這樣那樣做」。所謂「理應」,就是指「按道理來說,應該是這樣的」。公開考試這麼重要,按道理來說,考生都應該要牢牢記住考試日期;這獎學金是這麼大的榮譽,按道理來說,面試的學生理都應該準時出席。如此「suppose」,就是因為背後有道理可言。
當然,道理有深有淺。很多時候,道理不一定易懂。故若有人因不懂一些艱深的道理,而沒有按這「理應」行事,大家會覺得可以理解,故不會認為這是個荒謬的錯誤。而我的那兩個錯之所以荒謬,正正在於我不但沒能做到「理應」的要求,而且這個「理應」的道理還要是那麼明顯,以至人人都懂(你看哪有考生會搞錯考試日期、哪有面試學生會遲到,就知道這些道理人人都懂);若這個「理應」是如此的明顯,但你雖有能力卻還是做不了,這錯不就是很荒謬嗎?
所以說,一事之為荒謬,就在於按一些顯淺的道理來說,某事理應如斯,但事實卻這此相反。此時,這事就可稱得上是荒謬。
從荒謬到荒謬感
荒謬的事情,不一定讓我們有荒謬的感覺。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即使我們知道事情理應如此如此,但我們卻沒有察覺到事情其實卻並不如此。正如如果我沒告訴老師我最後還是搞錯了日期,她也不會覺得事情荒謬 ── 因為她必定以為事情會按理而行,故我作為考生必定會確定日期無誤,在應該考試的日子去了考試。
縱使荒謬的事情不一定讓我們感到荒謬,但大部分人 ── 甚或是全部人 ── 都曾體會過荒謬的感覺。原因在於,人是種會追問理由的存在者。我這裏說的是,人不單單有能力追問理由,而且很多時候都必定要求一個理由。如你的愛侶突然離你而去,你定必會追問他離開的理由,以至於對於天災或意外,很多死者的家人都忍不住問上天為甚麼要這樣對自己的家人。人本身就是種會不停追問理由、要求事情都有理由的存在者。
若然如此,荒謬感的呈現就應該是一件最普通不過的事了。人是種會要求道理的存在者,其必求事物之為如此的道理,並按此道理對事物該如何發展下判斷。就算我們沒有很有意識地去下這個判斷,我們隱隱然還是對事情有個理應如何發現的看法。可惜,天意往往未如人願。人自己覺得按道理應該如此這般的事,卻不一定真的如此這般。
所以說,人很難沒有曾經那麼一剎那感受過荒謬的感覺。無論多小的事情,我們對其理應如何發現也會有一個或清楚或隱若的期許,而事情也有可能不跟我這個期許而變化。就如卡繆曾用過的一個例子一樣: 在一個大雨天,你在街上看到一個人在電話亭中講電話。你看到他在做甚麼,但卻因為太大雨,你聽不到他在講甚麼。這時,你突然覺得有種荒謬的感覺:因為平常你「理應」能聽到他在說些甚麼,故你不自覺地下了一個隱若的判斷,覺得自己理應能聽到他在說些甚麼,但現實中你卻聽不到他的話,使你有一種在看鬧劇的感覺 ── 所謂的鬧劇,往往就是顛覆了平常理應如此的事。從這例子可見,荒謬感不一定呈現在天大的事情上;就算再平凡不過的事,荒謬感也可能瞬間呈現。
人生之荒謬
經過上述的討論,我們可以知道「荒謬」這概念有其確切意義。若我們把握好這意思,則我們大概可以理解為甚麼人生是荒謬的,而又為甚麼我們會在某時某刻,突然感覺到這種荒謬。
人生之為荒謬,大概源於我們都很認真地生活。不單只你和我,而是每一個我們遇到的人,都會很認真對待自己的人生。我們會努力去完成我們的目標,會好好去預備去迎接未來,也會因生命中的挫拆而感到極度失落。之所以有如此的生活態度,正正是因為我們覺得生活是可以有意義的。完成目標令人開心,因為我們覺得這樣很有意義;失敗了令人沮喪,因為我們知道完成我們想做的會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大家會想去幫助別人,往往也是因為我們覺得他人也可以過一個有意義的人生 ── 若這個人的人生注定沒有意義,那幹嗎要幫他過這個人生?
我們會發現,整個世界、整個社會、身邊的所有人,都在很認真的過生活。每一個人所做的,在在告訴我們,生命理應是有意義的。我們要做的,就是好好的過我們的生活,把人生活得有意義。
但這個「理應」,正正是生命荒謬之處。所有人都把生命看成有意義的認真過活,但生命真的可以有意義嗎?每做一件事,我們都可以問為何要這樣做。小時候努力讀書,是為了將來可以找份好的工作。有一份好的工作,是為了可以賺更多錢,過更舒適的生活。那過更舒適的生活呢?是為了可以過得更開心嗎?但為甚麼我們又要過得開心?在整個宇宙的觀點看來,過了幾千萬年後,可能所有人都不在了。那我們現在開心不開心,其實又有甚麼意義呢?問到最後,便會發現,我們不容易說明我們做的事最終可以有甚麼意義。要不我們就無窮後退,因找不到一個固定的支撐點來說明為人生的意義,要不我們就只可隨便的找一個東西,縱使我們不能進一步說明為甚麼它是有意義的,但就硬要說它就是有意義。雖這些都是可能的自欺的方法,但若真的要理性地追問下去,卻只知道,我們的心是虛的,沒有踏到實處去,沒有自信滿滿的回答。
但……但……我們不是都在很認真的過活嗎?身邊的人不都是很認真在為自己的目標而努力嗎?我們都這麼努力,生命定必是有意義的吧。不是嗎?這正正就是生命荒謬之處。每個人都這麼認真的在活,使得我們不期然的認為按道理來說,人生應該是有意義的。而且這道理顯淺易明,每一個在認真生活的人,可以說也是預設了生命是可以有意義的。可是,我們往往卻會在某時某刻 ── 可能是失意的時候,可能是工作很辛苦的時候,但也可能是剛剛贏了一個自己求勝已久的比賽的時候 ── 反問自己做這些事情究竟有甚麼意義。這是作為理性的存在者控制不了之事,我們必會在某時某刻突然要問自己為甚麼要做這些事。我們一再問下去,卻發現沒法為此獲得真能令自己信服的解答。這時候,我們就感受到人生之荒謬。
更重要的是,這感受還是有理性基礎的。它不是一種不知那裏來的情緒和感覺 ── 若只是這樣,我們想辦法抒發這感覺就可以。但這感覺是建基於理性的。我們感受到的,正正是理性地發現了自己不能為生命所做的事提供真正的理由。是故,只着眼排除那感覺並不足夠,所需要的,同時也是一個理性的回答。
上帝已死和荒謬之人生
這個找不到生命意義的根據的問題,在更廣大的文化層面來說,並不只是個人的問題。在科學世界觀全面進入我們的文化以前,宗教往往就是那人生意義的終極根據。宗教告訴我們做甚麼是有意義的,而因宗教就是終極真理,我們就不需要再追問下去。於是在宗教世界觀下生活的人,一般就很少感到這種生命的荒謬。但自從科學對世界的解釋越來越成功,以至全面取代了宗教解釋世界的能力,宗教就慢慢沒有了以往文化上的中心位置。可是,宗教的退場不僅僅發生在解釋自然世界方面,同一時間還使人失去了生命意義的基石。尼采說的「上帝已死」,在某意義下來說,也是這樣的一回事。而尼采的哲學也可以是對上帝已死的回應:若我們不能再用上帝作為一切事物的終極根據,那又應怎樣活下去?真的只能接受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嗎?還是我們可以別有一種價值的根據?
所以說,在某角度而言,上帝已死和人生之荒謬是一體兩面的。上帝死了,我們自然就感受到人生之荒謬。當然,卡繆和尼采的答案不完全一樣,但他們都是在問若找不到人生價值的終極根據時,我們可以或應該如何活下去的問題。如斯荒謬感,也就成了他們哲學思考的起點。
結語
說了這麼久,我希望能回應到該讀者的質疑。「荒謬」並不是一個裝酷但卻無意義的概念,它有其確切的意思。而若我們好好的把握住其意思,就能明白為何人生是荒謬的。而且,不單止人生是荒謬,這種面對人生時有的荒謬感還是會出現在很多人的日常經驗之中。故卡繆說的荒謬感絕不可能是「吹水」。反之,這都是建基於我們真實有過的經驗而談。很多重要的哲學思想,也就由這荒謬感的呈現談起。
不過要記着的是,這只是問題的起點。生命縱是荒謬,卻不一定叫人痛苦。問題是我們可以怎樣回應我們這一存在體驗。由此出發,各位可以重新思考人生、意義、價值,以至究竟人是甚麼這些課題。由是觀此,這不啻一個讓我們從頭出發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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