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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嚴振邦 難度:★★☆☆☆
哲學是門反思的學問,舉凡可以反思的,它都要參一腳,去反思一下,想想它是甚麼,它的邊界在哪裏,有些甚麼基礎。知識、道德、人生、政治等無一不是哲學反思的對象。但一個真誠的哲學人,又豈何只反思其他事物,而不反思哲學自身?
事實上,反思哲學自身,對反思其他事物也有幫助。若我們要哲學地反思其他事物,我們必須從事哲學思考,但若我們不知道哲學的界限在哪裏,有些甚麼限制,我們又怎知道我們對其他事物的思考有沒有超越哲學的限制?所以反思哲學自身,本身對哲學反思其他問題也十分重要:我們要確保我們在哲學的適用範圍內做哲學。
哲學思考有界限嗎?
哲學史上最有名的「劃界」工作,當然首推康德。他認為哲學是門理性的學問,希望透過純粹理性﹙而不是像科學般透過經驗觀察﹚,去了解世界。所以他追問理性是甚麼,可以為我們帶來甚麼知識,又不可以為我們帶來甚麼知識。康德的哲學系統極為龐大,斷不可能在這篇短文內說明,但他最後的結論卻帶出哲學的邊界,指出從「神存不存在?」,到「有沒有不滅的靈魂?」等這些傳統的形上學問題,其實都已經超過了哲學的邊界,是「理性的不合法使用」,因此,哲學家才會爭拗上兩千年,卻仍然沒有共識。
對康德來說,我們以後應該不要再思考這一類形上學問題,哲學才有出路。當然,康德這一說法,本身也成為了這個討論的一部份,大家繼續爭拗下去。不過,他的劃界工作卻是劃時代的,燃起了我們對哲學界限的討論;後來的維根斯坦、邏輯實證論等的哲學劃界工作,某意義來說都是繼承至康德。﹙當然維根斯坦走得比康德再遠得多,他甚至曾宣稱哲學的唯一工作,就是顯示給其他想從事哲學的人看,根本沒有所謂的哲學工作。﹚
有理就能服人嗎?
近代英國哲學家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也曾探討哲學的限制。他其中一本十分有名的著作就叫《倫理學及哲學的界限》﹙Ethics and the Limit of Philosophy﹚,裏面也討論了相關問題。倫理學中,其中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為甚麼我要做個道德的人?」﹙Why should I be moral?﹚如果我們遇到一個堅決不遵守道德的大壞蛋、大魔頭,我們有沒有甚麼理由可以說服他,叫他要做個道德的人?
威廉斯對此十分悲觀。問題在於究竟有些甚麼可以驅使我們行動。人生在世,每個人也有他的目標、欲望、計劃,而這些東西會驅使我們行動。我努力讀書,因為我想要考得好成績;我想考得好成績,因為我計劃要成為醫生。這些東西是我們前進的動力,更是我們行動的理由。回到道德問題上,如果我們本身就有行道德的欲望,我自然有行道德的理由﹙正如我們想吃東西的話,就有吃東西的理由﹚。但對於那些本身沒有行道德欲望的人,我們又能否給他一些外在於他的欲望、目標、計劃的理由,去說服他,並讓他變成一個道德的人?
威廉斯認為不太可能。他認為我們本身會被甚麼理由說服、會被甚麼理由驅使去行動,本身就取決於我們自己的目標、欲望、計劃等。若我本身的目標、欲望、計劃等與道德無關﹙即我根本沒有想要成為道德的人﹚,不論你給我多少「外在」的理由,也不能說服我,驅使我行道德。威廉斯甚麼會說,這些外在於一個人的目標、欲望、計劃等的所謂「理由」,根本連理由都稱不上。
威廉斯認為,希望過道德生活的人﹙即社會上的大部份人﹚,就像坐在同一條船上。哲學要做的工作,並不是說服那些在船外的人上船, 這是哲學的限制,也是以理服人的限制。我們能以理服人,其實都首先預設了你想說服的人,本身有相關的欲望、目標、計劃,你才可能說服他。若他的欲望、目標、計劃與你要說的內容風馬牛不相及,不論你費多少唇舌、扔出多少個理由,也還是不能說服他。所以哲學的目標,並不是要說服這些人,而是關心同船的人,好好修好我們同坐的船。我們的概念世界,往往有很多混亂、矛盾的地方,就像我們同坐的船必有一些小毛病一樣,而哲學要做的,就是好好理順這些混亂和矛盾,修好這條船的小毛病,讓大家可以好好的一同坐下去。
威廉斯這裡說的雖然是倫理學,但某意義上也可以推而廣之,用來理解哲學本身。哲學是門講理由的學科,嘗試以理由說服其他人。但威廉斯這個對哲學的理解,讓我們明白到,不是你有理據,就能說服人。能不能說服人,往往與你想說服的人本身有沒有相關連的想法、欲望、計劃有關,是故我們也不能強求。有很多初讀哲學的人,學了點哲學,往往想以哲學說服其他人改變想法,但慢慢卻發現,這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哲學雖然有助我們理順很多問題,但我們卻不要自視過高,以為有理必定就可以服人。很多時候,改變一個人的想法並不只是擺理由這麼簡單。
理性與情感世界
哲學需要回答我們人生中很多大哉問。怎樣才算幸福的生活?人應過怎樣的生活?因此,很多初學哲學的人,也會期望讀了哲學,可以更有人生智慧,更懂面對人生種種不同處境。但事實上,哲學還有一個重要的限制,使得一個哲學讀得很好的人,即使面對人生的苦困,也不一定懂得如何面對。
情感世界是我們人之為人十分重要的一面。情感與理性的關係,哲學上討論了上千年。事實上,情感與理性不一定割裂,有些理論甚至會認為情理同源。但故勿論它們有甚麼關係,我們都知道,有些情感不是理性能輕易安頓的。理性上,我們都知道人皆有一死,面對死亡,是最公平的事,不論貧富,大家都要面對。佛學也讓我們明白到世間無常,事物的變化實屬正常不過。不過無論理性上多明白,但面對至親的死亡時,當中的痛苦不是理性就能安頓。當然理性上明白,可能可以減輕一些痛苦,長遠來說可能也能更好的疏導情感,但面對突如其來的極大痛苦,看到更多的還是理性的無力,不少讀哲學多年的人,也曾有過這些無力走出傷痛的經歷。
所以說,我們可以肯定哲學的功用,但卻不要高估哲學。對面很多人生的苦痛,更有用的,可能是親人的陪伴,可能是朋友的關心,而不是一個好的哲學論證。
﹙本文為港台電視31《哲學有偈傾》「哲學的邊界」一集撰寫,原文刊於立場新聞﹚
注:《哲學的邊界》9月3日晚上11時港台電視31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