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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樂 難度︰★★☆☆☆
（本文內容含劇透）
死人要超度，活人也要超度 —— 相信很多看畢《破・地獄》的人，也會感受到電影這一句要旨。黃子華飾演的道生說「生人都要破地獄」，許冠文飾演的 Hello 文聽罷把說話留在心中，最後請道生為他的家人超脫苦難，結局好像很功德完滿，但其實，「生人都好多地獄」，戲裡戲外，還有很多人在地獄，更有好多地獄無時無刻在形成。
戲外的地獄不說也不必說，戲內角色之中，朱栢康飾演的郭志斌卻是我很想談談的對像。「郭志斌你好自私」—— 大概就是因為這句話，令人思前想後。
一、甚麼叫「自私」？
一般而言，如果你的行為只以自己的私益為先，忽視對其他人的影響甚或傷害，你便是自私了。以這種簡單理解，郭志斌與妻兒前往澳洲而不照顧父親，卻被衛詩雅飾演的郭文玥罵自私，並不合理，因為郭志斌是為了他的兒子而非自己（Hello 文後段也說郭志斌英文不好，難以想像他在澳洲的生活比在香港好）。
或者有人會想，郭志斌口說為了兒子升學，其實是想望子成龍感到快樂，所以也是自私。但是，這說法也不易說得通：郭文玥都因為照顧父親而心裡好過了些，旁人如果因此批評她只是為了自己心安所以也是自私的行為，顯然難令人信服。這裡其實涉及了對快樂主義（hedonism）的批評 —— 就算人的種種行為最後也會帶來慰藉、快樂，也不能因此推論出快樂就是所有行為的目的；情況就如我們做運動總會流汗，但不能因而推論流汗就是做運動的終極目的。
郭志斌當然會因為兒子有更好的教育而快樂，但他感能愉快，真的就是郭文玥斥他自私的原因嗎？
回想這段在醫院的對話內容：郭志斌說要遠走澳洲後，他坦言了自己對父親的不滿：他不滿意父親強迫他繼承衣缽成為「喃嘸佬」，因為這樣令他中途退學，亦被朋友恥笑「着死人衫」。因此，郭志斌想要兒子和他不一樣，不要再不能選擇，不要錯過良好教育機會。他說自己是 Hello 文和郭文玥家庭的一部分，但真正的家由自己、妻子和兒子組成 —— 或許他的意思是真正可以令自己獲得身分認同的地方，在於充滿未知甚至危機的澳洲生活，而不是活了數十年的紅磡。因為，他成了喃嘸師傅，心靈卻早在紅磡的殯儀館「死」了。他要脫離、破除的，是紅磡這地獄，所以，他的離開，是為自己的破地獄方式 —— 透過把自己的成長錯失，投射到兒子身上。
也許這樣，郭志斌真的很自私。自私在於口講為兒子，卻是騙了自己，實情是為了自己，一廂情願望在彼岸超生。
二、地獄怎練成？
然而，《破・地獄》出色的地方，或者在於不會一錘定音，而這種要求活人如破地獄儀式中跳脫的「舞姿」，緊扣了電視的主軸。郭志斌真的就是抛下行動不便的父親的自私不肖子嗎？Hello 文知道兒子離他而去後的一句話意味深長：他比我好，最少會反抗父親。
某些佛、道教教義的地獄有十八重，但人間的可說是萬變難測，而究竟我是為他人脫難，還是在製造地獄，更是可怕地不可思議。Hello 文在電影後期說，他要求郭志斌成為喃嘸師傅，其實不是真的看重所謂的傳承衣缽，而是覺得兒子能力不高，所以迫使他學藝，最少有一技之長。然而，這段說話十分令人不安：一方面，Hello 文不知道迫兒子學藝是否就是推他墮進地獄，不能隨心發展所長，所以興幸他會反抗自己；另一方面，Hello 文不清楚如果不狠心迫兒子成喃嘸師傅，他會否又墮進另一個地獄 —— 終日無所事事，不得安飽。
而且，Hello 文還對女兒建起地獄。Hello 文常把「女人污糟」掛在口邊，因為祖師爺這樣說，卻一次又一次刺傷女兒。他真心相信女性是低人一等嗎？從這個角色在電影中的行為，又其實不然：戲中 Hello 文首次有禮對他人說「唔該」，對像是家嫂這女性；明明是看重傳統的道教中人，卻容許家嫂飯前祈禱。Hello 文對信條滿滿執念，但尊重他人（無論是活人或者先人）也是他的信條之一，所以他尊敬祖師爺，也似乎尊重女性，只是信條引致衝突時，他不知道該怎樣做。
很多東西人真的不知道怎樣應對，但不知道而強為之，煉成各種地獄。
地獄煉成了，還不算最懷；最惡劣的，是我們不知怎樣破。郭文玥認為 Hello 文半身不遂墮進了人間煉獄，所以不辭勞苦照料父親，卻把自己推進表面上是不受父親尊重的地獄；Hello 文因為自尊和祖師爺教訓（也許還參雜了不想女兒辛苦照顧的情感），所以只想自己痛苦一點也不卻女兒在身邊安排這樣多，卻把自己和女兒推進地獄；郭志斌為求離開紅磡這地獄，一家大細飛到澳洲，卻在臨別時回眸，不知道真正地獄是否已植根在內心抹不走。千絲萬縷，這些地獄怎樣破？
三、不相信破地獄的方法只有一種，方能破地獄
Hello 文最後死了，而他的死，劇情上超生了兒女。對我來說，這個結局其實有點「童話」—— 當然幾乎沒有童話的結局是主角死掉。我想，現實中人倫關係難解的結，很難可以一次過通通疏理好，但《破・地獄》的結局做到了，很美滿。
有些人批評《破・地獄》的結局太「夢幻」不合現實是敗筆，但我認為可換個角度想：你我當然知道現實問題不會那麼容易處理好，不會有一個郭文玥破一次地獄就為我們解脫痛苦，但這種「夢幻」或可看成隱喻 —— 不要因循所謂傳統的方法來解決問題，而既然痛苦可以有千種，解決方法也可以有萬種，更可以脫離空洞的傳統。電影沒有也不必為現實中的你我提供解決方案，但與其要求具體答案，不如把結尾看成應該嘗試而又有機會成功的期盼。
最後，有一句在結尾場口的話，令我深刻記住，那就是道生說：「你問過祖師爺咩？」祖師爺代表的可以是傳統，也可以是你看重的對象，最重要的是「你問過、思考過了沒有」。破地獄為的是「破」地獄，而不是行禮如儀的破地獄表演。不要盲信只有一種破地獄方法，人間萬千態地獄萬千樣，超脫的方法亦最少萬千種，如果依守舊、固執教條行事，簡直是要生人與死人永不超生，也是只求自我感覺良好而勉強他人的「方便法門」，最是自私。
注：關於對《破・地獄》的批評（特別是結局），大師兄 Roger 在明報的文章【傲慢的妄為：《破・地獄》中的地獄】分析得十分細緻，推介各位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