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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水 難度:★★★☆☆
一念無明與 Mad world
《一念無明》的英文名稱是「Mad World」。你也許聽過但已經忘掉,其實《Mad World》是一首歌。歌詞描述的瘋狂世界,獨白的主人翁說是難以細訴,也不易承受。只有那自己快將死去的夢境,才是他有過最美好的感受。四周的人們就這麼的在自己身邊循環往返,那是無人明白的世界,那是瘋狂的世界。
電影的中文名稱「一念無明」是佛家語,簡言之意指由一念而生的煩惱(註一)。一念又生一念,結果念念不斷,無止無終,人就在煩惱輪迴。電影名稱一中一英對照,說出了瘋狂的人是如此煩惱,又如此難受,到底我們可以怎樣透過電影《一念無明》來理解 mad world 呢?
誰為正常定分界
有些概念是相互而生的,正如高矮,亦如肥瘦﹙胖瘦﹚。高矮和肥瘦其實並無客觀標準,假如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身高一樣的體型,那便無高矮肥瘦可言,只有通過比較才能夠判別不同的高度和體重。因為我高,所以才顯得你矮,亦因為我肥,你才算瘦。
正常與瘋狂也是一種比較。社會上往往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範或者社會教化,我們潛移默化的遵守,亦不知不覺的認同;違反了的人就會被排擠,淪為瘋狂,如是才有 normal world 和 mad world,兩者互相支撐。有了正常,才有瘋狂,反之亦然。
我們習慣了在陌生人面前遮掩自己的感情,傷心也要笑,而開心也要克制。所以主角黃世東(余文樂飾演)因為情緒崩潰而在超市一邊吃朱古力一邊痛哭便不會得到體諒,他已經哭得縮成一團了,但對著他的只有冷眼和鏡頭,他們像是在看動物園裡失常的野獸。
而且我們也習慣了禮貌,不會當面說別人的不是。直白的指出別人的虛偽和失當才是失當。當黃世東一個人走上台痛斥朋友婚禮上數十來賓只顧吃喝和玩手機,沒有尊重台上新人,反而就被人認為不尊重,「全公司都知佢癲架啦。」(「公司上下都知道他是瘋狂的」) 然後台上繼續公開指責,台下繼續細聲交頭接耳,畢竟還是在背後說人壞話才是正途。
原來流露情感是罪過,太老實是一個問題。或許能理解的人會認為其實黃世東不過坦白了些,不算瘋狂,但凡此種種特殊的行為,就足以教他被世人認為是不正常的、是瘋狂的。他之所以特殊,只因世非如此。如果人人同樣高度,沒有人會矮,如果人人都做這些行為,亦沒有人不正常,可惜別人都笑他太瘋癲,笑稱他是「思覺大師」。
雖然正常與瘋狂兩者互相支撐,但兩者的地位卻並非平等,往往是由正常去界定什麼是瘋狂,並且由此建構自身,而並不是反過來由瘋狂的角度出發去界定正常。所以正常其實是一種霸權,它透過排斥對方來成就自己。
未知是可怕的。當一個人的行為怪異到根本不能用一般所謂正常的方式去理解,也許因為缺乏知識和了解,我們會簡單的以「病」、「腦袋有問題」來解釋,來安頓他在我們世界的位置(註二)。於是他彷彿能夠重新被理解。但其實說到底我們對他的理解就是不能理解,所謂的病和問題都是空洞的詞語,到底是什麼病什麼問題,我們終究不知,所謂瘋狂的人只不過被冠以標籤,排擠到正常之外,正常的世界才得以維持。
排擠不僅僅是一種理解上的劃分:它並非沒帶半點褒貶的把瘋狂的人劃分到正常以外。排擠更是一種價值判斷,瘋狂的人會被看成次幾等,他是可怕的,他是難以理解,他是有問題的,他跟我們不同。
黃世東的父親黃大海(曾志偉飾演)一直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兒子。他得知兒子有病,就只知道要他吃藥,最簡單的溝通和理解卻未有想過。面對兒子感情失控時,他卻跟兒子說:「你正常啲好無啊?」(「你正常一點好嗎?」)。他又曾叫兒子不要想太多負面的東西,只要多想一點開心的事就會好了。他自己是正常的,所以他會在枕頭下收藏鐵鎚防範瘋狂的兒子。瘋狂就在正常的打壓之下形成:你符合不了正常的標準,所以你有問題。正常就是不斷把對方排斥,ordinary world 和 mad world 的界線才會如此分明。
心理學家精神科醫生也會為瘋狂斷症,但他們說的瘋狂跟上面一直所說有一點不同。專家診斷的瘋狂是根據他們專業準則判斷出來的病,這牽涉到心理學和精神科的知識;但上面所說的更多是大眾的理解,以至社會和文化上如何建構一個正常世界來排斥瘋狂,所以更多是從文化和社會層面去講。不過當然兩者有莫大的關連,有時專家的知識會很大程度地影響大眾怎樣理解,而且精神病的醫療制度也有影響,這些都需要再深入的分析。
而且,上面講的也只是正常和瘋狂構成的形式(如正常透過排斥瘋狂來建立自身的形式),沒有具體說明正常和瘋狂的內容。正常和瘋狂的具體內容需看文化脈絡而定,所以我們需要具體地去理解一個文化。當然,其實電影本身也包含了文化脈絡,所以多少亦講述了一點正常和瘋狂具體地指什麼東西。
「我唔識啊」
被打壓的 mad world 往往被過份簡化或者神祕化,因為瘋子一早已被我們排斥,被我們拒絕理解。他們雖然披著人皮,但卻彷如另一種生物,他們往往是莫名奇妙的,我們只知道他瘋狂、有問題、可怕,僅此而己。但對於他為什麼有問題、到底有什麼問題、需要什麼等,這些理解我們通通欠奉。
我們早已忘記他們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考、有自己歷史有自己故事的人。他走到今時今日背後其實經歷了很多,有一個龐大而且錯綜複雜的脈絡,但我們看到的往往只是他的表面,目光總離不開他的怪異行為和崩潰得嚇人的情緒。
「我唔識啊,我真係唔識啊。」(「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這是父親黃大海一邊哭泣一邊說的。幾十年來,他不懂的不僅僅是照顧家人,做一個好父親,而且他更不知道怎樣理解和幫助患有精神病的兒子。他到病人家屬分享會,有一個太太跟他說,其實我們這些人,讀書少,知識不多,倒不如就把事情交給專家負責,所以那個太太就騙醫生說他的老公試圖自殺,讓他被關進精神病院。黃大海也有想過把兒子再次送到精神病院,畢竟他真的不懂。
照顧可以外判,理解也可以外判,因為我們一早就將放棄了理解他們,我們只懂得畏懼。當鄰居知道黃世東有精神病,他們就商討怎樣可以令兩父子搬走,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帶著惶恐。黃大海反問兒子到底做了什麼?他不過是哭了一會兒並且吃了幾排朱古力。但鄰居卻反駁說要以防萬一。有人曾以退為進的提議過大家搬走,讓兩父子留下,鄰居做中醫的太太反問,有問題的是他們,為什麼要我們走。對,有問題的是他們,趕走就好了,不必溝通。
其實除了旁人不知道怎樣理解瘋子,瘋子有時也很難理解自己。「I find it hard to tell you, I find it hard to take.」我的情緒莫名而生,又莫名而增,這一刻世東興奮莫名,夜深忽然要拉著父親去郊遊,下一刻又忽然悲傷,只想待在床上哭泣,直至永遠。我也很想理解自己,我也想幫自己,只是我來回於念念之間,根本無法超脫。我只看到情緒,但不知道怎樣跳出來面對自己的情緒。
跑啊跑,他只知在已經睡了的城市奔跑,「四面八方,有隱蔽的光,吸啜著城市,是時候發病,卻不能有睡意」(電影歌曲《逆瞄》歌詞),再快一點就可以甩掉旁人,再快一點就可以甩掉情緒,在這衝著我排山倒海而來的城市,我在密封和狹窄的街道試圖出走。
故事敍述作為一種救贖
電影是一種語言,導演用一小時多的時間詳細交代了黃世東的精神病史。他給予我們另一個角度去理解精神病人。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他們只不過是個人。他變得不再難以理解,彷彿我們都能從故事中理解到他面對的無力與困難,明白他為什麼走到這一步。
發生在他身上的,不過是個平常的慘劇。父母之間相處有問題,父親早已拋棄全家,不知所蹤,主角長年由母親帶大。到自己長大之後,本來有一份在投資銀行的工作,還在半山買了一個單位,但因為母親患病,所以辭了工作去照顧她。可是母親卻一直跟自己鬥氣,不滿自己的殘缺,又不滿自己被家人離棄,將所有憤怒發洩在唯一願意照顧他的兒子身上。兒子在一次推撞中就錯手殺了自己最關心的母親,承受不了所以患病。
他失去的不僅是工作,也失去了作為一個過正常人生活的機會。以前的同事認為他不再勝任工作,父親不知道如何面對他,鄰居也害怕他,他自己也時常要面對突如其來的自責和內疚。他被囚禁在那間只有幾步之闊的板間房裏,同時自己也囚禁了自己。他雖活在當下,過去卻跟他糾纏不清,母親的死時常出現在他的夢中,而他就困擾於生活之中。
故事令我們知道精神病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他們不再是一頭莫名其妙的洪水猛獸。道理其實很簡單,只是我們的懼怕和排擠不讓我們理解。電影描述的 mad world 用整個脈絡取代了表面,我們看到的不再是日常所見,而是整個故事,這時我們才驚覺先前自己的理解太片面。他原來跟我或許沒有什麼分別,要是換了是我,我也可能瘋掉。
我們都有病
父親黃大海說人人都有病。他有腳傷,鄰居中醫太太的兒子有哮喘,他的兒子不過有精神病,其實都是平常事。生病就去醫,沒有什麼好害怕,也沒有什麼好排擠,能理解就會明白。
正常的人真的很正常嗎?他們的迫害不是反而更瘋狂嗎?瘋狂真的很瘋狂嗎?困在自己的情緒世界其實不是很可憐嗎?瘋狂的人有病,也許正常的人也有病,mad world 是瘋子的世界,還是瘋掉的世界?主角在天台種花,後來全都枯掉,主角說也許是環境不適合它,都是時侯要好好醫治。
註一:嚴格而言,「無明」字面上是指沒有光明,亦即一個人沒法如實地看清楚萬事萬物的狀態。佛家認為,人的煩惱正正源於人的愚昧,無法如實理解世界,例如我錯誤地以為世事有常,所以當無常的命運來襲時,我們便會煩惱,。煩惱都是源於我們的「無明」,錯誤理解世界。所以「無明」成為煩惱的別稱。
註二:這裡我嘗試從一個個人層面出發去描述我們是怎樣看待瘋子,但其實亦可以從社會層面來理解社會上某些制度例如政府法例或者醫療制度是怎樣構成社會上理解的瘋狂,例如法國哲學家 Michel Foucault 的 History of Madness 就有相關的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