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的貪婪:聽周耀輝的《彳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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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oger  難度:★☆☆☆☆

  怎樣才算是有意義的人生?在有限的生命中,究竟應該追求什麼目標?應該擁有什麼才算不枉此生?花不完的財富?完美的愛情?幸福的家庭?無人可以挑戰的權力?公義與和平?無盡的生命?甚至,永恆的快樂?在《彳亍》這首歌詞中,周耀輝以詩的筆觸寫下了一個異乎尋常的答案。

風和風之間隔了風波 無數風波

如你信我 換過絲的衣著行入每顆心臟

天和天之間隔了天荒 地老天荒

踏出啞的感覺 行入幾多個軀殼

  很多時都有人感慨人生沒有目標,這個說法其實並不準確。嚴格而言,應該說生活裏總是充斥着太多目標——入大學、交論文、搵工、跑數、購物、買樓、結婚生仔、名成利就,令人難以確認哪一個才是整體人生的終極目的。在如風一般追求各種目標時,我們總會遇到無數的險阻困頓,令我們難以前行。面對這些惱人礙事的風風雨雨,一般人都會感到煩厭而東躲西避,有些甚至因害怕而放棄,但也有人會迎風冒雨堅持到底。宋代詞人蘇軾別樹一格,寫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定風波》),展現出一種無視風雨的豁達。但歌詞中的「我」更進一步,對風雨不但沒有害怕、逃避,甚至不只是視若無睹、不為所動,而是提議「你」要把雨絲當成衣裳穿在身上,去嘗試真切感受這一切——不單是自己的險阻,還要感受不同人面對險阻的反應。

  那麼,在無風無浪、平淡的時刻又如何?很多人又會覺得無聊乏味,沒有什麼值得談論,日子因而沉悶得恍如「天荒地老」般漫長。這時,「我」又鼓勵「你」要離開這種感覺,去主動投入不同人的觀點視角,去體驗不同人對平淡的感覺。到這裏,我們似乎已經可以大概感受到詞人獨特的觀點:我們在生活中不應只追求達到某些特定的目標,也要盡情體驗享受當中包含各種阻滯的過程;不只是嚮往精彩的人生,也要投入細味日常的平凡。換句話說,「我」要不加篩選地體驗各種可能。

若你說東風破什麼 西天降什麼

只想一覺瞓天光

若你說已到了天堂 太快樂

神遇到 佛碰到 但我希望碰到我

  對「我」而言,渴求體驗的是人世間的一切。若「你」跟「我」談論另一個世界,說什麼「東風吹來表示什麼將被破壞」,或「西天神佛將會降福降禍」這些宗教徵兆,「我」一聽到便懨懨欲睡,沒有絲毫興趣。就算「你」告訴「我」真的到了天堂,遇到心中一直追隨的神佛,從此獲得永恆的快樂,「我」也根本毫不關心。作為一個人,「我」只擁抱現世,希望通過體驗人間一切來找回真正自己。

很想抱月光 很想鑽漩渦

可否跟我沿着什麼邊走邊看藏着什麼

方知一切故事在遊蕩

很想到無邊搜索 然後與歲月摔角

為了知生存過不生存過

很想在桂花飄下時 去過 看過

  「我」不是要尋找某些心目中特定的對象,而是渴望探索一切,不管多麼困難與艱險。「我」想飛到危危天邊抱一抱月光,不怕跌下來粉身碎骨;想鑽進深海偌大的漩渦探個究竟,哪怕會被強而有力的水流撕裂絞碎。「我」邀請「你」跟「我」,在沒有任何既定的預期與目的,也沒有任何特定的方向與路徑的情况下,一起漫遊這個世界,看看能發掘出什麼有趣的東西,然後醒悟到:原來一切有趣的故事,就存在於這看似漫無目的的流離浪蕩之中。

  「我」的探索不受無邊空間所限制,卻必須跟時間競賽,在生命有限的歲月中盡力體驗更多更多。唯有這樣,「我」才能確認自己是否真正生存過。換句話說,所謂生存的意義,正是在於盡可能地親身體驗一切——不單是一般人認為是美好、善良、舒適、熟悉、快樂的東西,更不可放過生活中的困難與險阻、詭奇與陌生、哀愁與痛苦。「我」當然要看桂花盛放時的美麗芳香,但也不可以錯過它的凋萎飄零。

山和海之間永遠蒼蒼 雲雨蒼蒼

如你信我 望向瘋的孔雀行入赤色的浪

身和心之間永遠剛剛 眉眼剛剛

認識新的乾涸 行入浮泥仍在喝

  雨絲把天上的雲與山海連接,渾成蒼蒼茫茫一片,看不清楚前路方向。生命也是如此:本身沒有任何既定的目的與方向,沒有必須跟隨的路徑。因此,遇到陌生、詭異、瘋狂的事物,不要懼怕迴避,反而更加應該趨之若鶩,盡情擁抱感受——如望向瘋癲的孔雀或行入赤紅的浪(此句解成「望向瘋的孔雀行入赤色的浪」亦可)。

  很多時,身體與心靈之間,總是剛好未能協調一致,眉眼剛剛錯過眼前關鍵,令自己身陷浮泥。正常反應應是拚命掙扎離開,但「我」卻反而順勢任由自己沉溺,甚至喝下浮泥來認識一種從未嘗過的乾涸。這是對新鮮經驗多麼強烈的飢渴!

很想唱驪歌 很想探洪荒

可否跟我沿着什麼邊走邊看藏着什麼

方知一切故事在遊蕩

很想到無邊搜索 然後與歲月摔角

善惡多 生命更多 味更多 道更多 路更多

  驪歌是離別之歌。人與人相遇相知是很寶貴的經驗,但離別也會帶來不可取代的體驗。

  洪荒是混沌蒙昧、一切還未開始的原初狀態。「我」不單要體驗已知但未經歷過的事情,還渴求體驗未為人知的一切。「我」超越道德善惡的考慮,擁抱生命的豐富,要嘗盡所有不同的味道,走遍所有可能的路。

經書向前翻 薪火向上燒

初生的我緩慢站起彳亍走向十方

在我的無邊搜索 然後與歲月摔角

為了知生存過不生存過

很想在雨點崩裂時 去過 聽過 華麗與沮喪

  由於太過習以為常,我們很多時都不為意,其實早已被前人規定了生存目標,安排了人生路徑。經書是前人遺留累積下來的經驗,薪火代代相傳,作為後人的人生指引,令他們免走冤枉路,以最直接快捷的途徑走到既定的目的地。但對以體驗一切為人生意義的「我」而言,卻是蠶食生命的毒物。因此,「我」把理應向後翻閱才能看懂的經書向前亂翻,不再接收前人火棒,任由薪火向上燃燒。換言之,「我」根本無意參考前人經驗,拒絕被他們的安排所規限。擺脫一切的「我」如同初生嬰兒,面對一個全新的洪荒世界,對一切充滿好奇。沒有必須朝向的目的,沒有任何必須行走的路徑;所有方向皆可以走,每一步皆可以停下來細味品嘗。「彳亍」跟「行」不同,是小步慢行、走走停停的意思。既然沒有必須要完成的事情,便沒有所謂浪費時間。因此,「我」盡量慢行,盡情發掘體驗生命中各種細節與可能。

  但正如前面說過,多豐盛的生命也有盡時。「我」應該如何面對死亡?「我」是否應該為了獲得無窮體驗而追求無盡的生命?但這樣做是雙重自打嘴巴:一方面,等於躲回宗教,逃避人的現實;另一方面,這是逃避死亡,跟「超越一切價值判斷,擁抱一切可能經驗」的大原則有所牴觸。詞人厲害之處,在於把對體驗的渴求貫徹到底。為了確定自己真正生存過,「我」要親耳聽過雨點崩裂。雨點在接觸地面時崩裂,而這如斯微弱的聲音要聽起來像崩裂一般,「我」的耳朵必須緊貼着地面。這是「我」倒地臨死前的一剎,而直至死亡的一刻,「我」也要以最後一口氣去體驗世界,同時體驗自己的死亡,享受一切華麗與沮喪。

  《彳亍》呈現出一種非常極端但有趣的人生態度。我就是我人生中的一切經驗;而我的生命的意義並非構築於對某些特定價值的追求與持守,而是在於盡情享受生命中的一切可能;而且重視的只是生命中的經歷——「看過」、「聽過」本身,而不留戀任何事物,甚至不留戀生命本身。這是一種完全撇開善惡對錯的評價,甚至一般人心目中的好壞利害判斷,不作取捨,無所偏好,擁抱一切可能體驗的極致的貪婪。

 

原文刊於2021年10月1日《明報》﹚

Roger

百足哲學教師,曾full time兼職任教各大專院校內外課程,現除踢波畫畫玩音樂之餘,part time長駐某專上學院荼毒青少年。做人嘅ununiversalizable maxim係:「盡興地工作,嚴肅地玩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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