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麥嘜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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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樂  難度︰★☆☆☆☆

 

「麥兜,要做個快樂王子啊!」

電影《麥兜.菠蘿油王子》的主角是麥兜。麥兜在戲中代表着什麼,早已有許多人分析。也許他是每個人心中不甘平凡的追夢王子,但在麥兜的背景中,有另外一隻豬,叫麥嘜。電影中的麥嘜是冒認王子的歹角,是麥兜故事的陪襯,出場只不過數秒。但是,曾幾何時,麥嘜是所有故事的主角,一切的開始。

謝立文與麥家碧曾為《小明周》創作了一系列「成年人童話」,當中都是麥嘜與幼稚園同學的故事。而最初,麥兜只是麥嘜表親一角出場,他的一撻啡色的胎印,初時也只畫得粗糙,誰料到最後有細緻內心的,好像只有麥兜。

麥兜的確逗人喜歡。你可以笑他死蠢,但不得不承認他的笨,是多麼可愛。

但麥兜故事不是麥嘜故事。

可愛的豬,背後的人

且讓我們先不理現在只會令人注目的麥兜,說說麥嘜。

麥嘜的爸媽當然也是豬,但與幸運的麥兜不同,麥嘜的親生爸媽沒名沒姓。麥嘜是大嶼山豬場的豬,一晚雷電交加,豬場的豬走散了,幼小的麥嘜被在大嶼山旅遊的人類夫婦發現而給收養。也因此,麥嘜有兩個人類姐姐和哥哥,名叫緣緣和達達。

麥家碧曾說,麥嘜最初是農村人在城市的故事,也是作者夢境與幻想、文字與圖畫的結合物。寫着寫着,畫着畫着,麥嘜愈來愈輸廓分明——他到了深水埗的春田花花幼稚園讀書,結識到很多動物朋友,然後經典而又最為人熟悉的 Miss Chan Chan 和校長(同時也身兼多職,是燒臘舖老闆和醫生等)出現了。到最後,麥兜以麥嘜表哥的身分現身,接着,麥兜成為最成功的角色,麥嘜「功成身退」。

麥兜無疑是討人喜愛的豬。他很笨,面上有一印啡色胎記,心地卻似是無瑕。麥嘜初時成了配角,慢慢淡出,似是再讓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或者讓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意義。

麥嘜的思考藝術

麥嘜有圓圓的豬身,但他性格從來不是最立體。以寫故事的角度說,他被麥兜取代,情有可原也自然而然。麥嘜或偶有新奇的想法,例如在《麥嘜天空飛豬》一書中,顧名思義,麥嘜曾想成為會飛的小豬,但也許故事寫得怎樣好看都好,想飛的想法太普通了,怎及出生時有個膠兜凌空盤旋的菠蘿油王子麥兜叫人印象深刻?

麥兜書中的媽媽是麥太,現實中的作者是謝立文與麥家碧,但我認為真正的創造者是麥嘜。麥嘜帶出了傻豬的故事,把讀者拉進了春田花花的世界,他卻被時代和笑聲沖走了。

在《麥嘜春田花花》一書中,曾經有一個玩笑:「麥先生,呢份就係希望我地幫你出版既《麥嘜的思考藝術》既手稿呀?嘩…好銳利呀!…你…用邊隻鉛筆刨㗎?」

「麥嘜的思考藝術」其實影射着《李天命的思考藝術》一書。李天命曾經以這小故事來說明何謂創意,但有趣的是,我想可以用他的「事恆角度」來談麥嘜的經歷。事恆角度指「東西可毁,過程不毁;物件無常,事件恆常」,即是說,就算所有東西也會幻滅,變化無常,但「世界曾存在過某某東西」這事實永遠也不會消失。麥嘜光輝不再,但他曾是主角,他帶領以小豬為主角的故事寫進香港動畫經典史一事,也永遠不會消去。

可是,這便是麥嘜的所有嗎?

是牠是他是她,但誰是我

麥嘜的身邊人,彷彿個個都很特別。他的哥哥達達曾因為懶得剪髮而令英女皇在意;他的姊姊緣緣因為貪吃而把粟米分割得超級微細,成為了著名科學家;他的同學阿 May 和阿 June 明明是乳牛和河馬,卻因貪靚而瘋狂減肥;他的「小」朋友阿輝只是一隻小龜,卻是眾人的忠誠好友,還在麥兜追夢時鼓勵他。

還有一位叫屎撈人,聖誕夜,他在廁所裡遇到麥兜,其生命只有被馬桶的鹽水沖化前的數小時,卻深刻地從馬桶的屎水反映出生命的卑賤與荒謬。

我們眼中的他人總是那麼特別,那麼像麥嘜帶出的故事中人,有特徵可叫你記住。吊詭的是,我們眼中的自己,可不像別人那麼容易被標籤。世界當然不是有我自己一人,但你可會想過,你在他人眼中的自己,根本不是完整的自己,只是把自己某一面向簡化而成的「人」。就算是最親的人,在他人眼中,你也只是以某一面向呈現於他人眼前。

哲學家談論自我時,常反思甚麼會是這個「我」永恆不變的「載體」,給自我一個分(idenity)。他們有些說是記憶,有些說是肉身,有些說是靈魂。但我看來,麥嘜故事如果有所啟示,就是「我」那麼把握不住,有這麼多面向。麥嘜如果是「我」,他的身邊人就是這個「我」如何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展現。

「我」不立體,不容易被籤。「我」或者是他人身邊的過客,是他人故事的配角,有時為了成全他人而已。但你我有你我的故事,你我都好像麥嘜。

淡忘了的麥嘜故事

有人說,麥嘜的故事充滿香港人身分認同的糾結,我們不難從故事中找到政治氣味,而麥嘜的不鮮明立體,也恰似代表香港人的面目模糊:親生的爸媽從來似有還無,好像往往以旁觀者的身分感受身邊一切的變化,但這個「主角」往往無力作主。也有人說,麥兜是真實的香港寫照:在回歸以降成為主角,將抽離的麥嘜踢出舞台,卻在應該擔當主角時只能滑稽行事,例如在 2006 年香港爭取亞洲運動會主辦權時,試圖爭取「搶包山」為亞運會比賽項目,卻敗給了「掟蛋撻」,最後因為多哈獲得亞運會主辦權,一切的願望都落空。

如果你的一生是一本故事書,無論你是如何不重要,如何不立體,你也會是主角。若然麥嘜和麥兜故事中,真正描繪的主角其實是香港,那就算香港是如何荒誕,也必然是主角。有趣的是,以前麥嘜退下來給麥兜做主角,現在香港也看來從麥兜的故事中退場,以往我們看慣了的「港味」也在作品消失不見了。

當然,強行政治化作者的故事實在不公道,也許作者真的從頭到尾也只是想寫童話,但現實世界就是有一班不識趣的大人,「故作老成」讀故事。當然,你可以說作者變了,不再寫本土故事,只會北望神洲;你也可以批評故事不再逗香港人笑,索然無味。但是,眾聲喧嘩,從來也不見有人說麥嘜變了、勢利了、失格了。

或許就是因為被忘記了的總是不變地被忘記。麥嘜成了旁觀者,間中在商品中以沒背景的卡通人物出現,是最空洞的角色,也是最實在的主角。從前你最喜愛的《黃巴士》變成了真正的兒童讀物時,只有你覺得每天上班乘坐的九巴、新巴、城巴才最實在時,其實你也變得俗氣了,但也變得更像麥嘜了——因為你成了被忘卻了的旁觀者。

沒幾個人真的可以成為麥兜故事中的快樂王子,也沒有幾多個人只有一個性格面向。雪泥留不住鴻爪,麥嘜的故事再寫不下豬的腳印,石屎森林中你又可在何處?世上有太多麥嘜,但太多沒有給記住。

 

原文刊於2019年《號外》五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