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到底是甚麼,又有甚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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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豬文        難度:★★☆☆☆

 

生死攸關還是無聊玩意?

  利物浦傳奇教練辛奇利(Bill Shankly)曾經說過:「足球並非生死攸關的事。比起生死,足球重要得多。」

  可能你會懷疑:「運動沒那麼重要吧?」但回想一下,我們每天看的報紙,總會有一疊專門講運動的體育版;電視的新聞報導,總會有至少幾分鐘在報導體育新聞。相對地,我們普遍以為更嚴肅、重要的活動如藝術,卻新聞中卻沒有所謂的藝術版、藝術新聞。可見辛奇利這句說話或許有點誇張,但也非一派胡言──他指出了運動對我們的重要性。

  可是,仍有不少人認為這一切都不過是空中樓閣。例如當代舉足輕重的思想家喬姆斯基(Noam Chomsky),便曾大力批評運動只是一場毫無意義、虛假的玩意。他認為,正正因為運動的虛假,所以它才如此受歡迎:運動提供了一個避難所,使我們能夠遠離那些真正重要卻無力解決的問題。

  究竟運動是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抑或只是一場毫無意義的玩意?它值得擁有現今社會中如此重要的地位嗎?

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

  要回答運動的意義之前,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要解決:究竟運動是甚麼?

  我很記得小時候在奧運期間睡不着打開電視,竟然看到有人在跳彈床。那個人一直跳一直跳,跳了很久,他每跳一下都在空中做出各種不可思議的動作。那一刻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跳彈床也是運動,甚至是奧運的比賽項目之一。

  「運動的本質是甚麼?」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其實極其難答。在奧運裡,我們可以看到不流半點汗的射擊,也可以看到撞得「血肉橫飛」的七人欖球;那一邊廂圍棋嚷着要「正名」自己、成為奧運項目,這一邊廂電子遊戲也說成是電子運動(eSports)。只要我們認真思考一下運動這個概念,我們定必頭昏腦脹,苦索半天也找不到運動的本質。

  哲學家維根斯坦曾經提出過一個十分著名的概念去處理這個問題: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維根斯坦認為,運動這個概念根本就沒有所謂本質。 沒有一個或者多個特性,只被所有我們叫作運動的東西所共有。例如,「有比賽成份」這個特性,看似能夠成為運動的本質,因為足球、籃球、網球都擁有。但我們平常的跑步呢?難道我沒有跟任何人比賽,我就不算在做運動嗎?又如「可以鍛練體力」這個特性看似有很多運動共有,游水、競步、排球都可以鍛練體力,像是多游水我們的心肺功能會變得更好。但桌球呢?高爾夫球呢?射擊呢?似乎並不是所有運動都能夠鍛練體力。

  按維根斯坦的想法,我們繼續找下去也只是徒勞,因為根本沒有這種共有的特性。然而,若然沒有所謂運動的本質的話,為甚麼我們都會把這些活動都歸類成運動呢?維根斯坦說,「運動」這個概念其實就像一個家族。成員之間沒有共同點,只有相似性。

  跑步有 A、B、C三個特性,然後足球有B、C、D 三個特性,於是我們把這兩個很相似的東西都歸入「運動」這個家族;然後我們又發現桌球有C、D、E 兩個特性,跟足球很像,所以我們又把桌球歸入「運動」。最後,我們發現釣魚有 D、E 兩個特性,跟桌球很像,所以也把釣魚歸入「運動」。結果,「運動」這個家族裡,便出現了有 A、B、C 三個特性的跑步與有 D、E 兩個特性的釣魚,而這兩樣東西根本沒有任何共同點!我們再也找不到所有運動家族成員都共同擁有的特性。

  如果運動根本就沒有本質,我們說運動有意義或者無意義,其實都沒甚麼好吵的。因為我們很可能只是在談及一些完全不同的東西:你在講足球,我在講釣魚。

活在烏托邦裡的人會做甚麼?

  當然,哲學家並不會如此容易罷休。維根斯坦爾後,仍然不少哲學家嘗試提出運動的本質。其中最經典和有趣的,當數哲學家 Bernard Suits 在《The Grasshopper: Game, Life and Utopia》提出的想法。

  Suits 從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出發:活在烏托邦裡的人會做甚麼?Suits設想烏托邦是個按個鍵便能滿足人類一切物質需求的地方,所以那裡的人完全不用為生活奔波。既然沒有甚麼事要做,他們便只會做些「唔等使」的事,而這些「唔等使」的事其實就是遊戲(運動是遊戲的一種,回想一下英文裡game與運動的關係便知道)。所以Suits發現,遊戲(或者運動)其實是人類最祟高的德性——一種人類最純綷、完全不為甚麼、在烏托邦裡仍然會繼續做的活動。

  回到維根斯坦的質疑,Suits 也從此發現了遊戲的本質:自願地克服一些任意設定的限制。「任意設定」的意思是指那些限制與實際生活無關,克不克服也不會影響你怎樣過活的東西,卻是純綷人為隨機地建立的。例如:我們不會說從前的原始人射箭是一種遊戲或運動,因為他們射箭只是為了打獵謀生。可是,我們到射箭場射箭則是運動,因為不像原始人射中野豬可以換來食物,我們射中紅心不會帶來甚麼,而且「我只能在20米外射箭,而不能像原始人一樣走近一點射」這個限制,也是任意設定的。如果有個小朋友堅持要拿着箭走到箭靶,直接把箭插在紅心,他問你為甚麼不可以,你便發現其實這個問題無法回答。

  「我們必須用某種叫高爾夫球棍的東西把球打進洞裡,而不能把球拿起來放進去」、「我們只能用腳,不能用手碰球」、「我們如果想帶球移動,必須持續拍球,而不能把球抱着」這些限制全都是不自然的,只是人隨機設立。但這些限制卻是必要的,沒有了這些限制,便不再存在所謂的高爾夫球、足球和籃球。因此,Suits 認為這就是運動的本質,也是運動的價值:運動代表着人類最純綷的追求,是我們最祟高德性。

運動是一種身體的技藝

  大家同意Suits的講法嗎?對運動極為着迷的哲學家 David Papineau 在最近出版的一本運動哲學書《Knowing the Score: How Sport Teaches Us about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y about Sport)》便批評了 Suits 的講法。

  Papineau 認為 Suits 的講法既搞錯了運動的本質,亦無法說明運動獨特的價值。首先,有很多運動似乎並沒有所謂任意設定的限制。例如跑步、游水等等。這些比較「簡單直接」、缺乏任意限制的活動,難道不是運動嗎?Suits曾嘗試反駁說,跑步作為一種運動也有其必須遵守的規則,而這些規則也是一種任意的限制:我們要勝出一場一百米賽跑,我們不只要成為第一個衝線的人,我們也要保持在自己的線路上、不能踏進別人的線路、不能搬一部單車出來踩等等。

  但 Papineau 指出這些限制都不是跑步這項運動的本質:跑步本質很簡單,就是有多快跑多快。一個還未發明這些限制的世界,也可以存在跑步這項運動(這情況與高爾夫球等運動就很不一樣)。這些限制之所以出現,只是在我們想比較誰跑比較快時所發明出來而已。這些限制不會使得一種新的運動出現,只是拿來看看誰跑得最快。因此,我們平常在沒有任何任意限制下的跑步,也是在做運動。因此,Suits的回應是失敗的。

  更重要的是,Papineau 認為 Suits 的講法完全把握不到運動的價值:如果一件事本身並不值得做的話,即使把它弄得更困難,它仍然不值得做。如果把箭射中目標本身沒有價值的話,即使你加入「必須在20米外射」這個任意限制,它依然是沒有價值的。對 Papineau 來說,運動的價值完全與克服那些任意的困難無關。

  Papineau 說他雖然不認識 Suits 真人,但十分懷疑 Suits 究竟有沒有做過運動,因為 Suits 對運動價值的看法與我們做運動的經驗相去甚遠。Papineau 認為我們在做運動時,享受的從來不是克服甚麼任意限制,而是使得我們的身體達到某個狀態,展示出某種能力。例如擊中一個時速一百公里的棒球、跑完一場馬拉松。我們享受和覺得有意義的,從來不是克服了「我只能在20米外射箭,不能走前」這個限制,而是能夠鍛練出有如把箭隨心所欲地射中目標的技巧。

  由此,Papineau 認為運動的本質與價值,其實就在於它是一種身體技藝。運動的定義便是「純綷以提升身體某種能力與技巧為目標的活動」。除了更高、更快、更強等最原初的身體能力(physical skills)之外,我們也發展出要在任意限制底下才能展現的身體能力,比如射三分的技巧、正手抽擊的技巧、救十二碼的技巧。甚至一些十分精細的身體技巧,也成為我們追求的目標,好像射擊運動裡的手眼配合能力。我們在展現技巧時,都獲得了一種無法取代的滿足感。相信有打籃球習慣的讀者,都不難理解連續射入十球三分的滿足感。

  Papineau 以身體技藝來理解運動,既能把那些沒有任意限制、「簡單直接」的活動納入為運動,亦能符合我們的經驗,說明運動對我們真正的意義。

又如何? 

  說到這裡,或許我們仍然會問:如果運動是一種身體的技藝,那它能為我們帶來甚麼?如果沒有的話,它又有甚麼意義呢?

  法國足球名宿柏天尼在1982年世界盃對上西德之前,被記者問到如果輸了他會怎樣面對。那時他說:「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這似乎點出了運動其實沒甚麼「大不了」,因為它可說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無論我能否投中這個致勝三分,是否成功游完這渡海泳、打不打得羸下個月跟隔壁部門的一場球賽也好,「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

  但其實我們的生命裡何嘗不是充滿着這些沒有用的活動呢?有沒有失去這個朋友、有否讀懂這篇運動哲學的文章、能否畫出一幅美麗的畫,通通都是太陽照常升起之事。然而,這一切都是我們美好生命裡很重要的部分,都有其意義。

  而運動,作為一種身體的技藝,也如是。

 

參考資料

Bernard Suits, The Grasshopper: Game, Life and Utopia

David Papineau, Knowing the Score: How Sport Teaches Us about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y about Sport)

 

﹙原文刊於《號外》雜誌十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