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追求享樂反而更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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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甘仔  難度︰★★★☆☆

 

  似乎沒有人想過一個不快樂的人生,對於很多人來說,沒有痛苦的享樂人生簡直就是夢想。

  先不論追求無盡的享樂有甚麼價值,何謂快樂的人生亦少不免是哲學家想探討的事情,但這其實有甚麼值得討論的呢?若果哲學是一種人類思考的活動的話,那麼我們思考何謂「快樂」,正正就不是一個快樂的活動,我們想透過思考「快樂」來獲得快樂,這是當中的吊詭之處。那麼,哲學家思考這個問題,豈不是庸人自擾,何不直接找尋快樂,找三五知己痛飲一番?

  這一次我想討論的是,究竟的享樂的人生能否被追尋,而追尋不到的話,又會怎樣。這是我最近看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當中的苦惱意識一節後的思考,而我以下所講的,當然不是黑格爾的原意,只不過後來我又讀了現象學、尼采與精神分析學等著作後,這些偉大思想在我腦海中碰撞,所生出的一些思考的軌跡而已。

極樂的人生

  有一個問題仍是比較根本,為什麼人做某件事,或者是遇到某件事會快樂呢?究竟何謂快樂呢?喜歡吃蛋糕的人,能夠吃到蛋糕,所以他快樂,是蛋糕這個外物本身令人快樂,是吃甜點這個活動快樂,還是這個人內在的心境快樂呢?這種知識論式的分解,是在追問快樂究竟是源自於主體,還是源自於客體的。

  但似乎沒有喜歡吃蛋糕的人,就不會因吃蛋糕而快樂,兩者是互相依存的,而這快樂這狀態,乃源自於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互動關係的,同時此關係有著獨特性,例如豬文一吃到菜類便會作嘔,也是只限於他和地球少數人在內的,快樂與不快樂,是基於這種交互的關聯性,你喜歡不等於別人也喜歡,可樂雖有糖份令人體容易產生愉悅的感受,就地球上總有人不喜歡。

  那是否代表我找到對我來說,快樂的東西,或者是活動,就可以擁有快樂呢?例如我找到一種令自己快樂的東西,再不斷重覆這種活動,這個人的一生便是樂比苦多,至少沒那麼痛苦。但似乎這種方法是行不通的,假定所有環境條件不變,所做之事的性質不變,人要反覆做同樣的事,所得到的快樂都會沒上一次那麼多,這便如經濟學所講的,需求亦有「邊際效用遞減」的問題。即使找到這個活動使我快樂,但又會因我對此活動生厭,而轉而尋找其他的享受。似乎自己亦會變化,漸漸由喜歡變到不喜歡,本來擁有的快樂,亦可因外物或自己的變動而失去,從擁有不知不覺變成失去。

  故此,快樂並非「物件」,它只是人與外物關連下的一種狀態。人喜歡某物、某種活動,甚至是自己,都是喜歡這種關連模式,或者更準確地說,生命活動免不了人與外物及環境的交互方式,而且我們根本不可能不與外界產生關連。我們說喜歡某類事物,似是因為這事物合乎我們的幻想,合乎我的欲望,我透過此物得到滿足。

  當外物能夠滿足人的幻想與預想之時,便會想一試再試。而最終極的享樂主義,就是希望停留在這種極樂的狀態,若果時間能夠凝固在這種快樂關連的狀態的話,這便是最好的生活方式。甚至,最快樂的事物莫過於「心想事成」,若每次所想的東西,世界上便能「即時」出現,如同「神說有光便有光」一樣,世界能夠即時滿足自己是,最快樂的事情,世界與自己完全合一,這便是猶如全能者享受無盡快樂的事情。

  但問題是,這種狀態是作為上帝、作為無限者存在的狀態,人作為有限者根本不可能達至這種狀態。人只是有限且會死的存在。故人所要的東西,世界往往不能滿足,任何理想落在現實當中,必然有落差的,人的理想能夠完全落實於世界,只不過是「暫時的假象」,意願與現實往往是不可能完全對應的。而這種不對應,與世界的不確定性,現實的落差,便是人最不想要互動方式,而人類悲痛的緣起,乃因為人之有限性。

「我」與「世界」對立起來

  最大的問題是,心靈的發展會想捉緊「極樂」的狀態,希望尋找一種永恆且穩定的方式與世界關連,且能完全合乎自己所想的。而現實卻沒有這種「理所當然」的世界。當有人認為世界「應當」如此,正正便能反過來講,世界本來不是如此:世界若如你所想地完美,人又怎會想改變這個世界為某種模樣呢?世界不如意是人類欲望延伸於世界的必要條件。但是,人個欲望是不會消失的,人的存在,必然有欲望,故此會想把自己的意志,延伸到我以外的地方,只要人一息尚存,便會自然而然地給予世界意義,改造世界。

  而當人想要世界如他所願之際,世界總不會是如此容易就範的,這種不協調便是人與世界之間「永恆衝突」的來源。但衝突的地方是在何處呢?是自己問題,還是世界的問題?不少心靈會把問題歸究在外在世界的,認為世界不合乎自己所想,問題乃在於世界。但是,當「所有」問題均外在於我的話,則思考者便好像變成了一個第三身上帝角度的觀察者,孤懸在世界以外,認為衝突的問題不在自身身上,故為了保護自身心靈的完整獨立性,想成為世界的主宰,便逃到世界之外,變成了猶如沒有生命,沒有時間的孤魂野鬼。

  而事實上,外在世界與自身欲望的衝突,若無自己的存在,根本不可能有這種衝突的,因為「我」是「世界」的一部份,「我」是如此理解「世界」,並欲求世界該是如我所願,才有這種痛苦與不快樂的。若果人意識不到這個問題的巧妙之處的話,則「我」與「世界」一分為二,對立起來,變成兩個割裂的存在。「世界」亦是依於我而存在的,這某程度上,只不過是我自身的「欲望」與我的「理解的對像」之間的衝突,亦可以說是「我」與「我」之間的衝突。

不肯變動的自我乃問題的核心

  當人不了解我與世界的衝突,其實是我與我自己的衝突之時便會產生痛苦,而原因是不肯放棄自身思考者的完整獨立性與主宰地位,而想存活在世界邊緣。但問題是,世界是不能夠逃離的,世界只不過自我所身處的意義網絡,即使我逃離城市,回到農村,甚至去到外太空,這亦是世界之內的。

  而滿足自身完整獨立性的理由,是為了自己能夠毫無外在世界限制底下,可以無節制地對世界進行改造與索求,這種狀態的「我」不僅僅是主體,而是上帝級別的無限全能者,而外在世界所有人與物都是供我所用的存在物而已。而重點是,人類作為有限者,越過了這條界限,意圖成為無限者是從根本上不可能的。

  而當人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便知道自己之不快樂,實源自於自身不切實際的欲望,對世界與他者不切實際的苛求。若人能把產生的痛苦的欲求,以及相應的責任承擔起來,承認「我為欲望本身及其所生痛苦的原因」,便是能把自身停滯的心靈,再活動起來。對世界投降,放棄固執的自我,把自我交給世界,從而重新為「自我」劃界,這才是真正的認識自己。

  這種責任轉化的過程,用拉康(Lacan)的講法,便是「主體化欲望的原因」(Subjectivization of the cause of desire)。而當人能夠把欲望的責任,從指責外在世界對自己不公平,認為全世界都欠了自己,每天都恨這個,恨那個,就難以轉化到自愛這個階段。

  自愛並非無條件地享樂,而是承認自身的缺陷與問題,真真正正發現自身與世界之間的界限,並發現世界與自己的互動之中,亦有著世界限制我的一面,承認這便是人類不可能越過的界限,便能真正認識自己了。當人能夠真正認識這種受限的自我,即是有內容的自己,而非世界以外沒有內容的自己,故此能夠活在世界當中,脫離孤魂野鬼的狀態,這便是重返世界以及生命時間的契機。

  故此人能夠自足地生活,不需要依靠他者的肯定,自身亦能夠一步步實踐其欲望,進而重新愛上世界,這才能夠如其所如地活著了吧。

 

原文曾刊於《號外》

甘仔

為人低調又低俗,但希望讀者不會覺得文章低能與低質; 興趣是歐陸哲學,現在研究的是與生物語言相關的課題; →→打賞荼毒室←← 很喜歡貓與兔,閒時會思考牠們究竟懂不懂人話, 一想到這個問題,便察覺還有很多論文要看,便頭暈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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