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松閣:有意義的薛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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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amson  難度:★☆☆☆☆

 

  人生是否毫無意義?每論及此,人們往往會以希臘神話中薛西弗斯的故事為例,象徵痛苦、重複而無意義的悲劇人生。對此哲學家李察・泰勒﹙Richard Taylor﹚曾撰文反駁,認為就算是薛西弗斯,其人生仍可以是充滿意義的。下文將簡述泰勒的想法,並略作回應,藉此討論人生意義的問題。

  首先讓我說明泰勒在文中的論證次序:他先嘗試解釋無意義與有意義的存在狀態為何,進而探討我們的人生到底屬於哪一方,最後提出無意義人生的解決之道。那麼,什麼是有意義的存在狀態?對此必須先釐清問題,當我們說某種活動或狀況「有意義」時,所指為何?坦白說這並不容易回答。不過或許可以換一個角度切入:由於我們比較容易指認什麼是「無意義」的狀態,由此對照,應可進而把握何謂有意義的存在狀態。

  正如方才提及,很多人認為臘神話中薛西弗斯的狀況是無意義人生的典範。簡單而言,薛西弗斯蔑視而且欺騙眾神,眾神為了懲罰他,要他把一顆巨石推上山峰。但每當推到頂峰之時,石頭就會溜走,滾回山腳,於是薛西弗斯又得回到山腳重新推石,周而復始,直到永遠﹙姑且稱此為「無盡的推石人生」﹚。為什麼「無盡的推石人生」是無意義的典範?直觀的答案是:因其痛苦而重覆。可是泰勒強調,「無盡的推石人生」之所以無意義,其實不在於過程是否痛苦,亦不關乎重複,而是它只是單純的為活動而活動,沒有目標,最終亦無所建立。

  泰勒的想法有何根據呢?先討論痛苦。設想薛西弗斯的石頭變得十分細小,搬動毫不費力,這會否令「無盡的推石人生」變得有意義?泰勒認為答案明顯是否定的。即使石頭再細小,過程再輕鬆, 但每當接近頂峰之時,石頭依然滾回山腳,整個活動仍舊永遠重複,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目標,依然無所建立。那又為何與重複無關?泰勒說,假設薛西弗斯仍必須永遠推石,但今次石頭不再溜走,而是薛西弗斯不斷回到山腳推動新石上山,最終於山頂建立一座宏偉的寺院。如此縱使過程仍舊重複沉悶痛苦,但推石卻立即變得有意義:每一次的推石,都是有目標的活動,都是邁向寺院建立的一步,最終能成就有價值的﹙那怕旁人認為不值﹚事物。由以上兩點可見,所謂無意義的狀態,根源不在於痛苦或重複,而取決於有否目標和建立。與之相反,如果某活動或狀態朝明確的方向與目標前進,能成就價值的話,那就會是有意義的。

  了解到何謂意義的有無之後,我們的人生到底屬於那一方?泰勒認為如果從宏觀而論,世界整體以至我們的人生,其實與薛西弗斯十分相似,並無意義。仔細觀察,定能發現世界整體只是不斷循環的機器,為繼續而繼續,沒有任何目的。比方說動物們從出生、求存、繁殖、到死亡,一代一代周而復始,不為什麼,直到永遠。就算是人類的生活,縱然比動物多樣化,基本結構仍舊不改。試想想,街上的商店每天營營役役,就只為了明天可繼續同樣的經營下去。人生中有各種不同的活動和追求,好像學業、愛情、工作等。一旦到手,我們就轉移目標,不斷重複,至死方休。人們組織家庭,生兒育女,結果就是﹙那怕不是父母意願﹚使下一代繼續學業、愛情、工作、家庭、死亡這套循環不斷延續下去。

  有論者或會反駁,人生的活動豈會無所成就?那些人類文明和建設難道毫無意義?如果我們的目光只集中於個人或短時間之內的話,也許答覆會較正面。但殘酷一點來說,一旦從宏觀角度看來,不管是個人的事業家庭、國家的更迭、文明的興衰,過程中固然有所建立,例如我們的文化藝術建築等等。但這些成就只是過眼雲煙,一切最終只落得消散並推倒重來的結局。比如制度或國家的建立,耗費多少先賢的心血與性命,結果往往不過百年而亡,後人又得重新上路。換言之,即使具體內容有異,但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是遵循「建設、登頂、消亡後推倒重來」的這套薛西弗斯邏輯運作。分別只在於薛西弗斯是自己一人永遠重複,我們則是由子孫承傳,一代代的無盡延續﹙當然人類或終有滅亡的一天,那是後話﹚。是以人生從宏觀而言,其實與薛西弗斯的狀態無甚差別,沒有意義。

  面對沒有意義的人生,我們有何方法改變?泰勒提出以下的可能:想像薛西弗斯仍舊面對「無盡的推石人生」,不過神出於憐憫,同時賜與薛西弗斯一種不明所以的「推石衝動」,令他極之渴望推石。如此推石對薛西弗斯而言就突然變得充滿意義。他不會再問推石為了什麼,亦不必介意能達成什麼目標,因為現在推石本身就是其行動的依歸與意義之所在。誠然,這種衝動毫無邏輯與理性可言,但一旦他本人被賦予這種衝動,問題就迎刃而解,甚至可說是祝福:他極度希望推石,而定必得償所願,直到永遠。其人生由無止境的痛楚深淵,一轉成為無盡的滿足!有趣的是比較「無盡的推石人生」的兩個版本,唯一的差異就是薛西弗斯本人的想法而已。由此可見意義的建立,其實不必基於任何理性的論據,或是客觀成就的建立,而只是自身意志的產物。我們當然沒有神的憐憫,但按此思路,人只要能改變心態,不再過問人生的外在目標與建立,而接受生活本身就是所有意義所在,自我賦予其價值,則人生就可充滿意義!我們亦不再需要因人類所有建立必將消亡的命運而感到悲傷或荒謬!有意義的人生其實不假外求,僅此而已,僅此而足。

  泰勒的想法誠然有其道理,但我認為有兩點值得留意。首先, 他希望把生命意義完全收歸於主觀意志,此與很多人的直覺相符。 在現代機械式的世界觀下,我們不再相信外在世界本身有任何目的與意義,也不再仰望上帝,要尋找客觀生命意義無疑是相當困難。可惜這種主觀進路要面對一大難題:一個認為生命無意義的人,其問題正在於他「主觀地」如此相信,既然如此,又如何能輕易的改變心態?泰勒的建議似乎知易行難。

  再者,按泰勒的想法,人生要有意義,只能以主觀的觀點賦予。一旦跳出一己的視角,從後設的層面考察自身活動的話,便會令意義消失。可是就如哲學家內格爾﹙Thomas Nagel﹚所言,人類的獨特之處,正在於可以跳出個人觀點,從更廣闊的視野審視自己。獅子獵食、蜜蜂築巢,牠們從不會反省自己所為何事。唯獨人類才會反躬自身,質問當下的活動與辛勞意義何在。如果從更客觀的觀點思考是人的本性的話,那麼泰勒的建議不單無補於事,更似乎反證出總會反躬自身的人類,下場註定就是無意義的人生。

  倘若人生真的難有意義,我們該如何自處? 方法不外以下三種:改變、接受或逃避。泰勒建議薛西弗斯改變心態,自行賦予意義;卡繆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一書中,則認為薛西弗斯可接受和承認人生的荒謬與無意義,勇敢面對。這兩種方法似乎都有一定難度,幸好我們比薛西弗斯幸運,不必受永遠的折磨,因而有第三種選擇:自行了結,逃離無意義的人生。但自殺到底是否正確或合理的選擇?下一次我們會仔細分析。

﹙暗黑人生意義系列,三之一﹚

 

延伸閱讀:Richard Taylor, “The Meaning of Life,” in Good and Evil (Amherst, N.Y.: Prometheus Books, 2000), 319–34.

原文刊於2019年11月3日《星期日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