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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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u Hui 難度:★★★☆☆

  都市人生活在繁囂之中,一覺醒來,又有忙碌的工作充斥着生活。相比落後國家,都市人從不缺乏用來麻醉生活的娛樂。然而,物質生活的豐腴,卻不保證人們會熱愛自己的生命。世界衛生組織2012年公布的有關世界各國的自殺率統計,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十個國家中,除了像蓋亞那(Guyana)、蘇利南(Suriname)和坦桑尼亞(Tanzania)這些相對落後的國家外,南韓、斯里蘭卡(Sri Lanka)和哈薩克(Kazakhstan)這些相對發展良好的國家也榜上有名。於香港,自殺也不是一個新鮮議題。「自殺」像幽魂般,縈繞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從哲學角度出發,我們如何看待自殺呢?

  1942年,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文學家及哲學家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出版了《薛西弗斯的神話》(Le Mythe de Sisyphe),文章開首便說:「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在卡繆眼中,一些普遍被認為偉大而深奧的哲學問題,其實是概念遊戲。不論因果規律是客觀存在還是主觀感受、不管超驗範疇是九個還是十二個,問題的答案皆不會直接衝擊我們的生活;沉思過後,我們仍要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唯有自殺這個問題,我們的回答會立刻決定我們能否活下去和怎樣活下去。所以對他來說,在投入概念世界馳騁之前,哲學家的首要任務,就是深入了解自殺這個疑難,並嘗試解答它。

人生的荒謬:世界本無意義

  人為什麼會自殺呢?卡繆說是因為荒謬感。卡繆認為,不少人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因為了解到「這人生不值得活下去」。換句話講,就是他們切身感受到人生的荒謬。荒謬感的出現有一個普遍結構:一方面,作為理性的動物,我們總想把一切收歸於理性之中,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總想給出一個「所以然」來。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是源於某些利益爭奪;某人被判死刑,是因為他犯上了普世道德所不容的罪行。某人在公共交通工具無差別殺人,是因為他的父母教育不好。我們都有某種「鄉愁」(la nostalgie),習慣生活在一個總可被理解、一個所有事情皆有其獨特意義的世界。然而,卡繆卻說,無論理性如何努力,我們總會在生命某個時刻,意識到世界並無意義。生活,在最後總會嘲笑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徒勞,並對我們說:「世界本無意義」。

  在生活的不同情節,人生的不同階段,荒謬感都可以忽然跟我們打個照面。卡繆描述了幾個情景來嘗試勾勒荒謬的輪廓。當友人問你在想什麼時,你回答說沒有,然後你意識到自己剛才腦海中空空無物。每天醒來,坐公共交通工具到工廠上班,工作四小時,吃一小時的午飯,然後繼續工作四小時,下班坐車回家,睡覺,周一、二、三……到六,全無例外,然後有這麼的一刻,你停下來想:「我為什麼這樣做?」還有在生命中的某一天,你意識到自己終會死去,一切皆會歸於虛無。透過這些例子,卡繆希望挑起我們在日常情景中常會遇到的,但因為要繼續生活下去而被按下來的切身感受。

逃避荒謬:自殺與希望

  荒謬的威力,在於令曾經確切感受過它的人無法逃遁;而自殺與希望,就是我們人類面對荒謬感時,最常有的回應。卡繆認為,自殺與希望皆透過摧毁荒謬的其中一個要素,從而摧毁荒謬。自殺直接把我們的生命抹去,令我們對意義世界的期盼隨之消逝。因為沒有「我」作為體驗荒謬的主體,荒謬就不復存在,我們也毋須再飽受荒謬的煎熬。相對於自殺,希望則是透過承諾「世界必定有其意義」,令我們對意義的尋求得到安撫。我們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相信有永恆的天國,相信全能的上帝會為迷茫的生命指點。既然生命最終會有其意義,我們亦不會再感受到荒謬。卡繆指出,很多現代人篤信宗教,其實就是想從信仰中獲得活下去的希望,令生命變得有意義。當然,卡繆並非說所有的信仰皆源自要逃離荒謬,他無意進入宗教哲學的討論,論證上帝並不存在。他想指出的是,面對荒謬,有些人選擇投向宗教其實不是不能理解。

  對於自殺和希望,卡繆的取態多少有點含混。一方面,從哲學的觀點來看,自殺與希望似乎能把荒謬感摧毁。在這個意義下,我們並無足夠的理由把這兩個選擇從回應荒謬的清單中剔除。然而,另一方面,卡繆卻認為這兩種選擇都是不可取的。因為這兩個選擇都有一個盲點:表面看來,自殺與希望能回應生命的荒謬,但它們並無法安頓恆常於生命中縈繞不去的荒謬感,它們只是從荒謬的實存感受中逃逸。即是說,宗教式的希望,說穿了只是「信心的一躍」。面對荒謬的生命,宗教式的希望指導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無法保證的將來和彼岸,相信只要活下去,我們定能找到生命的意義。然而,這種信心並沒有任何保證;所以,於卡繆眼中,這種希望不能從根本上安頓荒謬感,可能最終只是自欺欺人。然而,放棄抱持毫無根據的,從宗教得來的希望,卻絕不等於認為自殺是回應荒謬的唯一途徑。恰恰相反,卡繆在1955年出版的《薛西弗斯的神話》英文版序言中,斬釘截鐵地說:「自殺是不合法的。」「不合法」的意思是說自殺(除自欺的希望外)並非回應人生的荒謬的唯一途徑。那麼,除了自殺和抱持徒勞的希望活下去之外,我們還可抱着怎樣的態度面對生命的荒謬呢?

回應荒謬:反抗、自由、熱愛

  卡繆這樣描述我們在意識到生命的荒謬後的心境:一種對一切事物「漠然」(l’indifférence)的態度。這種「漠然」,源於意識到這一次的人生是「我」唯一一次的人生,而「我」終會死去,無論「我」的人生比他人如何精彩,在死亡面前卻是人人平等。就連我們一切的信念、價值、人生目標、對將來的願景,歸根究柢都會消逝。在意識到荒謬的人的眼中,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尋常。我作為一個學生,為生活張羅到餐廳做散工,與我願景中二十年後,身為一流企業家,於摩天大廈頂層工作,其實本質上並無分別:反正到最後,一切都會歸於虛空。於是,其實沒有任何一刻的生命比另一刻更值得活,沒有任何一個人生階段更值得去追求。然而,這樣說來,意識到荒謬並選擇苟活下去的人,豈不是如行屍走肉般,雖生猶死?卡繆的精彩之處就在於他告訴我們:正正相反,因為意識到這種荒謬,我們才可作為「荒謬的人」(l’homme absurde)──恆常意識到生命的荒謬的人──真正活下去。

  我們可以這樣設想:在意識到荒謬之後,我們發現在日常生活中一直指導着我們該如何生活的價值、原則、想像,皆被荒謬感徹底摧毁。一些都市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生藍圖」──要努力讀書,考入大學,畢業後找份好工作,結婚生子置業組織家庭,然後安享晚年——皆無法指導我過活。甚至,某程度上,這種「人生藍圖」嘗試為荒謬的生命賦予值得期盼的意義和價值,與宗教式的希望並無二致。社會和他人賦予我們的價值,可能一方面指導着我們該如何生活,但另一方面,它們正正是摧毁每個人,其生命的獨特性的壓力來源。正如卡繆所說:「一個好的理由去活着,亦同時是一個優秀的理由去死。」

  意識到生命本身就是荒謬後,我們彷彿被賦予一個契機,重新審視我們這唯一一次的人生。於是,荒謬的人接受和擁抱生命的荒謬,抗拒一切外在的價值強加於自己的人生之上;荒謬的人並無選擇,必須為自己的生命籌劃,亦只有他能主宰自己的生存方式。卡繆認為這樣才是對荒謬的反抗(la révolte)。荒謬──原本是壓垮生命的大石,此刻被我擁抱,並以這塊大石作為我唯一而且必須面對的現實,拒絕逃遁。再者,雖然荒謬的人沒有自由選擇過不荒謬的人生──因為人生本質上都是荒謬的──但他卻獲得一種「行動的自由」(la liberté d’action):他必須為自己負責,並只有他可以為自己負責,其他一切來自外在的價值和生活方式的指導,皆不再有效。荒謬的人於是從人云亦云的想像中解放出來,自主自決地過活。最後,荒謬的人意識到宗教承諾的彼岸、解脫,與那些人云亦云的想像都是虛浮無力的。他的所有,就是他當下的人生。於是,當下和此世成為荒謬的人唯一重視的東西,這種認真審視自己人生的態度,亦彷彿是一種對生命的「熱愛」(la passion)。

成為「荒謬的人」

  《薛西弗斯的神話》一書的要旨,在於透過分析「荒謬感」,揭示出一種能安頓荒謬的存活態度。卡繆認為,深入考察過荒謬後,我們發現除了透過自殺尋求解脫和抱着「希望」苟活下去外,我們仍可以用一種截然不同的存活態度面對生命。這種態度建基於恆常意識到生命的荒謬,選擇接受這現實。但藉着這樣的醒覺,我們的目光從此不再離開自己所擁有的唯一一次的生命,正視它的獨特性。我們選擇反抗所有除自己以外一切人生的指導,緊握這種行動的自由,為自己的生命獻上所有的熱愛。這彷彿遙遙契合蘇格拉底的名言:「未經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

  或許你會說,卡繆這套說法很「離地」,當我們切實地面對生命的荒謬時,這套分析根本無法給我們任何指導。這種說法是對的,而這也正正是卡謬所要說的。他的說法,只是想為荒謬的人生作清晰的概念疏理。這個疏理工作,首先展示給我們看,儘管人生是荒謬的,我們仍可以選擇不自殺;相反,接受人生是荒謬的,我們仍可以懷着他所描述的態度生活下去。然而,卡繆的描述,只是要給我們原則性的指引;到最後,亦只有我們自己能決定自己的人生。《薛西弗斯的神話》,就像這神話中的眾神一樣,把我們都變成被詛咒的薛西弗斯,把我們的人生這塊沉重的石頭無情的放到我們肩膀上。

原文刊於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四日明報
原載網址為:http://bit.ly/2jG7p9N

Yu 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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