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影看哲學系列:說Agora﹙上﹚ —— 也說求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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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嚴振邦    難度:★★☆☆☆    

         透過電影來談哲學,從來都是難事。常聽說某某電影很有哲學味道,探討了某某哲學問題,看過後,卻往往是失望而回。這些電影一般都能帶出一些哲學問題,如看罷The Matrix(港譯:廿二世紀殺人網絡/台譯:駭客任務/陸譯:黑客帝國),不少人也會想想,我們怎麼知道自己不是在這樣一個虛擬的世界中?剎那間,我們彷彿東契了夢蝶的莊周,西通了提出「桶中之腦」的Putnam。[1] 如果所謂的哲學味道就是把哲學問題好好的帶出來,讓大家發現了這些重要卻一直為人所忽略的問題,那麼不少電影著實是幹得不錯。

  可惜哲學卻遠不止於此。我們不只希望提出好問題,同時也希望提出可能的答案,以及我們有甚麼理由相信這些答案。[2] 但電影往往因其本身性質所限,很難把這工作做好。如果最後要動用演員用對白把哲學理論直白地說出來,那我們還是回去好好的看書算了,幹嗎要勞師動眾跑到電影院看演員在說理論?是故大多數導演都知所進退,即使想在電影中討論點哲學,也往往着眼於好好帶出問題,而不嘗試提供詳盡的回答。

  但要了解哲學,卻不一定由哲學問題和理論開始。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了解到為甚麼我們需要哲學,究竟甚麼是哲學思考的初衷。若我們對「哲學的初衷」一無所知,毫無感通,則哲學於我們而言也只是一大堆空談、一大群概念和一大串哲學家的名字。僅當我們體會到哲學的價值,它才能走進我們的生命,變成有意義的東西。這些空談、概念和哲學家的理論,才真正成為我們概念世界的定海神針。

  是故,從電影了解哲學其實另有奚徑。電影雖拙於帶出理論,卻長於讓我們體會到事物的價值。Agora (港譯:蒼穹下的女神/台譯:風暴佳人/陸譯:城市廣場)就是這樣的一齣電影。

Hypatia和動蕩的阿歷山大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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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把我們帶回公元四世紀羅馬帝國治下的埃及阿歷山大港。主角Hypatia為希臘裔的女哲學家,在那裏一所培育未來領袖的學院教導和研究哲學,廣受學生尊敬。其時正值羅馬帝國由信奉多神教過度至基督教的時期,阿歷山大港原本以信奉多神教的人口較多,但慢慢地卻有着越來越多的基督徒。兩教信徒的磨擦日多,直到有一天,多神教的教徒終不耐基督徒對自己宗教的嘰笑,集合了全市的教徒,走到基督徒的集會中,要把那裏的基督徒殺掉。怎料原來基督徒人數比他們想象中要多得多,從各處趕來的基督徒反過來殺掉了很多多神教徒。經過多番的波折,多神教徒不但保不住其學院和圖書館,阿歷山大港也變成了一座基督教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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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麼大的社會轉變後,Hypatia繼續致力於研究學問。而與此同時,她的兩位學生亦慢慢變得位高權重。曾多次向她示愛的Orestes,改宗了基督教,並成為了阿歷山大港的提督;一直是虔誠基督徒的Synesius,則在教會裏攀上高位,成為了地區的主教。故事末段,阿歷山大港主教Cyril(即一般而言大家覺得劇中的反派啦)認為作為提督的Orestes太信任沒有宗教信仰的Hypatia,故在禮拜中指控Hypatia,使Hypatia成為了眾矢之的。在Hypatia的生命受到威脅下,Orestes和Synesius向Hypatia表示,如果Hypatia肯皈依基督教,則他們可以保護Hypatia。可是Hypatia卻一口拒絕。最後,Hypatia在沒有任何人保護下走上大街,被一群宗教狂熱的基督徒帶走,踏上了她生命的最後一段路。

對求真的堅持

  這電影其實有不少值得討論的地方;不過,對大部份觀眾來說,我相信看畢此電影後,印象最深的還是Hypatia那份堅持求真的精神。Orestes在跟Hypatia求學時,曾在堂上反對以Aristarchus提出的本輪理論去解決地心說中行星軌跡的問題。怎料Hypatia一直牢牢記着他的說法,並嘗試用各種方法解決可能面對的困難。直至多年後,Orestes已經當上了提督,Hypatia竟還在着力研究這問題,還帶Orestes到船上去,為他證明他當年提出的理論其實是正確的。當然Orestes已差不多忘記了自己曾提出過這理論,不過對Hypatia多年來還是努力不懈去嘗試解決這問題,還是既欣賞又驚訝。已處於權力高峰的Orestes當然對於這種「求真」的堅持不以為然,但這卻是Hypatia畢生的原動力。

  Hypatia的求真精神,不僅見於她多年來不放棄的態度,還見於她在動蕩社會中對研究的堅持。她處身的可說是一個大時代,波詭雲譎的政治形勢,一天一個樣;社會上不同宗教、擁權者和群眾的角力,一早就滲透到社會上每一角落,以致於Hypatia所任教的學院,課堂上亦曾因這些角力而引起爭執。事實上,她的所有學生都捲進了這政治漩渦之中,任誰都不能幸免。在這樣的情況下,正常人的專注力都無可避免地放到社會的動蕩去,要不保護自己的權力,要不打擊自己的對手。可唯獨是Hypatia走出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基於身分,她難以避免地也涉入了政治鬥爭之中,但對她來說,「求真」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事。即使在城邦最混亂的時期,她仍然把全副專注力放到求真之上。甚至在主教Cyril在禮拜中指控她,使其生命受到威脅時,Hypatia也沒有放棄他的研究。以致於在她死前的一天,還不理會所處身的境地是多麼危險,仍跟僕人研究星體運行問題直至夜深。對 Hypatia而言,與求真相比,即使是個人的生死也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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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當天Hypatia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話,或許我們應該慶幸她直到死亡那天還在努力的研究。那個晚上,她終於找到了問題的解決方法,知道了天體運行的真相。Hypatia曾說:「如果我能夠解開這謎團多那麼一點點,如果我能夠靠近答案多那麼一點點,那我就死而無憾了。」(If I could just unravel this just a little bit more, and just get a little closer to the answer, then… Then I would go to my grave a happy woman.) 子曰:朝聞道,夕可死矣,可能就是這個境界。

求真的內在價值

  在我看來,這份求真的堅持和衝動,最能體現哲學——尤其是西方哲學——的初衷。當我們進行哲學思辯時,就只為求真,不為其他的甚麼。所謂求真,就是希望對我們探索的對象有確切的了解;我們希望知道事物的真貌,不希望活於無知與幻象之中。我們探索的對象故然可以有所不同——最初希臘先哲研究的往往是身邊的自然世界,就好像Hypatia研究行星運行的軌跡一樣。慢慢地,人類對世界的好奇擴展到不同的對象:數學、歷史、藝術、社會、語言、知識,以至人類的思考自身等都成了研究的對象。我們費盡了努力,就是想知道這些東西的真貌,不是為了其他的好處,光就是可以確切地理解這世界,就已經很有價值。這就是所謂的為了求真而求真。

  當然,很多時候對真相的認識會為我們帶來很多其他的好處。認識了自然世界,我們的農作物收成可以倍增;認識了社會的運作模式,有利我們在社會中找到機會;數學的發展,也讓我們可以完成更複雜的工程,造福萬民。對,這些都是認識真相會為我們找來的好處,而這些東西也有它們的價值。可是,當我們說為了求真而求真時,這些都不是我們關心的重點;哲學家求的,就僅僅是那個「真」,這些求回來的真相會不會還有其他的用途,並不是我們關心的地方(好了好了,我承認好了,還真有不少哲學家也關心這些……)。就此而言,我們會說,認識事物的真貌這事本身就有其內在價值(intrinsic value);就算這些真相沒有為我們帶來其他利益好處,它們本身就已經值得我們追求。

  所以我們現在也就更能理解Hypatia為甚麼就算在這麼動蕩的社會中,在自身生命也受到威脅時,仍然努力不懈的研究她的問題。因為就算社會穩定、延續生命也有其價值(我想Hypatia也會這樣想吧),求真這事本身就自有其價值。就算最後國家沒有了,甚至連自己也不能生存下去,只要能找到一點真相(如認識到行星的運行法則),那對Hypatia而言也已經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了,有價值得甚至以其性命來交換也值得。

求真最初不就是為了生存嗎?

  走筆至此,有些讀者可能會想,人類最初有求真的衝動,明明就在於知道真相對我們的實用價值。我們的祖先為了增加生存的機會,所以要更了解身邊的自然世界。若求真對我們的生存沒有幫助,我們的祖先壓根兒就不會有求真的衝動。按此來說,求真只是一項工具:它的價值似乎就只在於他能為我們達至其他目的(如增加存活機會)。所以,我們可以說,求真只有所謂的工具價值(intrumental value),但就其自身而言,它卻沒有所謂的內在價值。

  但這種說法是說不過去的。舉例來說,不少人兒時都受父母所迫而學習樂器。在最初的階段,他們只是因為不想給父母責罵而努力練習;能奏出好的音樂,對他們而言就只有不用給父母責罵的工具價值。若他們本身就不會受父母所罵,奏出一首好的樂曲對他們而言是毫無意義的。但隨着年月漸長,不少人卻慢慢地愛上了音樂,並逐漸體會到音樂的樂趣和價值。在這時候,可能父母都已經不會再罵他們了,但他們卻對能否奏出一首好樂曲有着無比的執著。音樂對他們而言,已不是為了其他的甚麼——音樂就是為了音樂本身。能拉出一首好的樂曲,對他們而言,就已經有着難以取代的價值。

  這一例子,說明了一樣東西是否有內在價值,跟它的起源不一定有關。很多時候,我們做某東西可能只為了其工具價值,但不代表這事本身並沒有內在價值。可能這東西的內在價值一直都在,只是一開始的時候不為我們所察覺;但慢慢地,我們卻可以發現箇中意義,乃至這東西的工具價值都沒有了,我們仍因它的內在價值,而努力的向其邁進。因此,就算我們最初只為生存而求真,但卻不減求真這事的內在價值——真相本身就已經值得我們追求。

  常說哲學是眾科之本。從歷史而言,大部分的學科的確曾是哲學的一部份,只是後來才因它們各自建立不同的研究方法,故從哲學中分了出去。但這都是歷史。若要就道理而論,這不容易說得過去。各個學科在學術世界裏各司其職,在我看來,根本很難說誰比誰重要。但若硬要說一樣哲學可以作為眾科之本的本錢,我會說就是這種求真的精神。哲學由探索自然世界開始,把這種求真的精神帶到不同範疇去,像燎原的星火,要阻也阻不住。而對不同對象的種種求真活動,就化成了不同學科,形成了現代學術的大千世界。若哲學真是眾科之母,這份求真精神,則可以說就是印在各學科上的胎記,是哲學給各學科打下的烙印。

[1] 這是一個在很多懷疑論討論中都會出現的思想實驗。在這思想實驗中,我們需要想象自己只剩下一個腦,放在一個桶之中,連接到電腦上去。而我們所有的經驗和感覺都只是這電腦刺激我們大腦所造成的,我們以為自己經驗到的事物實際上並不存在。Putnam在原文中嘗試論證我們不可能是桶中之腦。

[2] 當然,有些人也會覺得某些問題本質上並沒有答案;但這看法廣義而言也可算是對哲學問題的一個答案吧。

嚴振邦

為人嚴肅,平常都正經八百,不苟言笑,對運動旅遊美食色情資訊等日常輕鬆話題和說廢話挖苦別人說髒話耍廢搞惡作劇等取樂子的活動可說是全無認識也無興趣更無能力,甚至常不屑那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終日只懂大言炎炎侃侃而談的人,以至有「嚴肅」的別名。可惜小弟一登場往往氣勢太嚇人,年紀雖輕卻常遭誤認為叔父輩的人物,故又被誤以為叫「鹽叔」——一個叫「鹽」的大叔。有些不認為我江湖地位值得稱「叔」的人,也就只能叫我「呀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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