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用無用你懂不懂?—— 莊子哲學中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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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豬文  難度:★★★☆☆   

 

  「讀哲學有何用?」「遊行抗爭有何用?」「聖誕節交換禮物得來的相架有何用?」有用與無用這對概念總在我們評價事物時出現,有用的便有價值、值得追求;無用的便沒有價值、不值得追求。因此,當你跟朋友說你想讀哲學、想去遊行抗爭時,你朋友很可能會無法理解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甚至罵你浪費時間;當你在聖誕節收到相架做禮物時,你會很生氣,抱怨朋友送如此差的禮物。我們之所以會這樣想,因為這都是一般大眾會認為沒有用的事情或事物 。

  不過,究竟什麼才算有用呢?在現今社會,有用似乎常常與掙錢連結起來。上述三個被認為是無用的例子,他們共同點都是無法幫助你掙取金錢,甚至讀哲學可能要花費金錢付學費。反過來說,一些可以讓你掙很多錢的事情,例如努力找一份高收入的工作、投資、為上司東奔西走,一般大眾都不會懷疑這些事有沒有用,繼而質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有用與無用就可以如此簡單界定嗎?難道能掙錢的東西就一定有用,無法掙錢的東西就一定無用嗎?如果兩者根本無法簡單界定,那麼我們在規劃人生、評價事情時,還要受這對概念束縛嗎?

「樗」與野貓

  在二千多年前,莊子便曾討論過有用與無用這對概念,並作出了深刻的哲學反省。[1] 莊子在討論「什麼是有用和無用」這個問題時,舉出了很多有趣的故事。讓我們以惠子與莊子的一段對話開始: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逍遙遊》

  惠子跟莊子說他有棵叫「樗」的大樹。這棵「樗」的樹幹擁腫得不能繫上繩墨(一種木匠鋸樹時使用的工具)。它的樹枝奇形怪狀得不能用規矩測量。它就這樣立在路邊,木匠經過,一眼都不看它。惠子跟莊子講這樣的故事,其實旨在諷刺莊子的學說就如惠子的「樗」一樣,大而無當,根本沒有用(順帶一提,大而無當一成語也是出自《莊子.逍遙遊》,出自肩吾與連叔的一段對話)。

  面對惠子的諷刺,莊子又如何回應呢?莊子說:

「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莊子.逍遙遊》

  莊子叫我們想一下身手靈活的野貓,牠們敏捷得可以一天到晚在高高的橫樑跳來跳去,又可以伏身於地,隨時捕捉眼前的獵物。但這隻野貓卻因為如此能力被獵人看上了,最終被捕器所傷,甚至死於陷阱之中。相反,一隻大得像天上的雲的斄牛,雖然笨拙得連捕鼠的能力都沒有,看似沒有用,但卻因為它的無用,使它可以避免如靈活的野貓般,受人類的煩擾與侵害。莊子認為,惠子那棵「樗」其實就如這隻巨大的斄牛,正正因為無用,可以不受木匠砍伐之害,而逍遙自在地生活於路旁。

  莊子這個回應似乎指出了十分有趣的一點:所謂有用的東西,其實正正會因為它的有用,為自身招來損害;所謂無用的東西,其實正正會因為它的無用,可以使自己免於外物的侵擾。這個道理,亦即是所謂的「無用之用」。甚至,莊子在〈人間世〉之中,稱之為「大用」,一種比一般意義下「有用」更重要的價值。

不嗚之雁的故事:莊子的自我詰問

  然而,莊子哲學有趣的地方,就如此簡單嗎?莊子只是告訢我們,總之平常無用的東西才是最有用嗎?其實,只要我們再讀到上述這個大樹故事的「外傳」,便能發現莊子哲學更趣味良多之處——莊子竟然質疑自己這個「無用之用」的說法,指出無用的東西也不一定有所謂大用。莊子在〈山木〉中,寫下了如此的故事: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山木》

  這故事的前半記錄了跟前述類似之事:莊子於山中看到一棵巨大而無用的樹,因為無用所以免於「伐木者」的損害而能夠「終其天年」。然而,在故事的後段,莊子出山之後,借宿於一戶人家之中。該戶人家為了招呼莊子,命其僕人找隻鵝來煮。僕人於是便問主人:「他們家裏有兩隻鵝,一隻能叫,一隻不能叫,要殺哪一隻?」怎料,主人竟吩咐把不能叫,亦即是無用的那隻鵝殺掉!隔天,莊子的弟子,就如我們一樣,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問:「先生將何處?」按照那棵大樹所說明的道理,不是說無用者才能夠「終其天年」,以致「無用之用」方是「大用」嗎?為什麼現在被殺的竟然是那隻不能叫、無用的鵝?

  當我們嘗試貫通這兩個看似矛盾的故事時,實已經逼近莊子哲學對有用無用這對概念反思的核心。其實莊子說那棵大樹的故事,並不是想為有用無用建立另一種判定的原則,並不旨在說凡被大眾認為無用的東西,都有「大用」。他以大樹的例子指出被大眾認為無用的東西也可以有「大用」時,與其說莊子在建立一條普遍原則,莊子更在意的是對我們已有、固有的有用無用之區分的衝擊。大樹的故事提醒我們:別以為有用無用這個區分是如此理所當然,如此無容置疑,如此放諸四海皆準;我們認為最無用的東西,其實也可以有大用。所以「不鳴」之「雁」也可能不能「終其天年」。我們不能因為大樹的故事便推論出凡無用者皆得「終其天年」。如果我們把這個道理普遍化,執實成一條普遍原則的話,只會陷入另一種盲目。大樹的故事的要旨,是我們應該時常對何謂有用無用保持開放態度。

「不龜手之藥」

  這個道理,在〈逍遙遊〉中的另一個故事,便發揮得淋漓盡致。惠子先告訴莊子,魏王送了他一個大葫蘆的種子,他把它種植長成果實後剖開成瓢,但瓢太大無處可容。惠子覺得這個葫蘆根本完全無用,於是便把它砸爛了。莊子回應道:

「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莊子.逍遙遊》

  莊子說宋國有家人善於製造一種可以使雙手長期浸於水裏,亦不會因凍僵而龜裂的藥。得益於這種「不龜手之藥」,這家人世世代代以漂洗為業。有個外地人聽聞這種「不龜手之藥」之後,便想用百金向這家人把這種藥方買下來。這家人商量過後,覺得他們世代以漂洗為業,賺到的錢不過數金,如今這外地人用百金向他們買藥方,當然要賣給他。於是,那人便成功把「不龜手之藥」買下來,然後拿着這藥去幫吳王跟越國打仗。結果,得益於這種「不龜手之藥」,吳軍在冬天與越軍一場水戰中,大敗越軍。該人因此獲封地為侯。

  這個故事「不龜手之藥」說明了什麼呢?莊子點明了事物有用與否,並不在於事物客觀擁有的性質。「不龜手之藥」的「用」可以是令你在漂洗時免於凍僵而賺得數金,也可以是令國家在戰爭中取勝而使你獲封地為侯,這只視乎於使用該事物的外在環境(context)與使用者如何對待該物。如果你把「不龜手之藥」用於漂洗,對很多人,例如諸侯或其他想取得功名利祿的人來說,「不龜手之藥」便是一無用之物,但如果你把「不龜手之藥」用於戰爭,則對諸候來說,這藥又突然變得有用了。若果一件事物的用處是取決於使用它時的外在環境的話,我們便再不能誤以為事物有用無用的標準是有恆常不變的標準。因為外在環境永遠在變化,永遠超乎我們的預期。換句話說,事物有用無用都總是不定,總是超乎我們的預期。

  莊子認為,惠子所提及的大葫蘆其實也是有用處的,只是惠子用非其所。他說惠子大可以「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把那大葫蘆挖空了當成船然後浮遊於江湖。從這個角度來說,惠子以為無用的東西 ── 大葫蘆——其實十分有用,只是惠子看不到它的其他可能性。按莊子的說法,惠子是「猶有蓬之心也夫!」這也就是說,惠子的心已經被一般世俗對於有用無用的普遍標準所囚困、壓迫(「有蓬」就是被扭曲的意思),只能按這個大眾的標準判斷有用無用,已經看不到其他有用的可能性。

總結

  說到這裏,我聯想到一個 Steve Jobs 的故事。Steve Jobs 表示他曾上過一個書法班,初時他說:「None of this had any hope of any practical application in my life.」這個書法班不單對當時的 Steve Jobs 毫無用處,甚至連看到有天有用處的可能也沒有。怎料,Steve Jobs 發現這些從書法學來的知識,在很多年後,他設計第一部蘋果電腦時「all came back to me」,這些字體全都寫進了蘋果電腦之中。

  這與上述莊子所說的道理不謀而合。我們在人生中,總要做很多抉擇:要不要這本書、要不要學書法、要不要讀哲學、要不要去參加「和理非」的遊行。很多時候,我們都會以有用無用這對概念去幫我們思考這些問題。而我們對於什麼是有用、什麼是無用,又很多時候會限制於一般社會對有用無用的標準。如果我們只按這些標準做抉擇,我們很可能會輕易放棄那些被大眾視為無用的事物,而看不見它們其他的可能性。就好像惠子一樣,輕易把「樗」視為無用之物而把它砸爛。

  如果 Steve Jobs 當年被身邊的人影響,沒有去學如此無用的書法,他之後又會不會取得如此成就呢?今天你花了半小時讀到這篇關於莊子哲學的文章,按香港社會的標準,也是蠻無用的。但誰又能斬釘截鐵說這次閱讀不會在你日後某個人生處境中,變得有用呢?

*原文刊於二零一七年一月八日明報

原載網址為:http://bit.ly/2jprTzw

註:

[1] 準確來說,這篇文章討論的是《莊子》這本書所展示的哲學思想,而不是莊子這個哲學家個人的哲學思想。學界普遍的共識是,《莊子》這本書並不只由莊子一個人所撰寫,而是一本由不同時期不同人所寫的文章所組合而成,莊子只是其中一個最重要的作者。至於莊子撰寫了哪些篇章,學界則沒有定論。故此,此文中的「莊子」,或指《莊子》這本書(例如「莊子哲學」即《莊子》所展現的哲學),或指作為故事人物出現的莊子。箇中曲折,讀者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