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rupt The Youth

三松閣:逃離人類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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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amson  難度:★☆☆☆☆  

      面對世事無常,命運播弄,人們常常會感到無力,彷彿所有作為都是徒勞而無意義,荒謬感亦油然而生。「人生是荒謬的」或許是個難以否認的判斷,但到底荒謬因何而生,又是否無路可逃?

      認為人生荒謬的原因可以很多,哲學家內格爾﹙Thomas Nagel﹚卻相信大部份都站不住腳,以下是一些典型的論調:第一種想法認為現世的任何重要活動與成就,百萬年後都會變得毫無份量﹙insignificant﹚,無關痛癢,可見人生徒勞而荒謬。誠然,任何事情不論在現世有多大影響,一百萬年後大概都不再重要。不過,倘若一件事「現在」很重要,不足以令它「一百萬年後」變得重要,那為何這件事在「一百萬年後」不重要,會使它於「現在」變得不重要﹙或重要﹚?從「現在」往「一百萬年後」看,或從「一百萬年後」向「現在」看,兩者同樣是相距一百萬年罷了!因此內格爾批評這種推論其實是不一致的。第二種意見則指出我們的人生,只佔時間空間的一小部分。我們只是宇宙中的一顆微塵,時間洪流中的一剎那,從宇宙的觀點看,人類根本微不足道。對此內格爾反駁說,倘若人生本身就是荒謬,難道我們的身體變得如銀河系一般龐大,又或人類能長活萬年,就會重要而不荒謬嗎?廢物即使變得再大,活得再久,也只會是大而無當,老而不死的廢物而已。明顯地人生是否荒謬,與體積或壽命長短並無直接關係。最後也有論者認為,由於人難免一死,故此人生所有活動的理由最終都只會落空。試想想我們讀書是為了工作、工作旨在金錢,金錢則為著生存,但既然人必會死,那麼當初努力讀書工作生存的理由只會歸零。死亡令整個理由的解釋鏈中斷,所有事情似乎將變得難以說明,沒有價值。可是細心反省,其實此說背後預設了事物的價值,要用其他東西來說明。內格爾卻指出,追求理由的活動必須有停止的一環,否認只會無窮後退。再者,並不是所有活動都需其他理由支持,全因人生中很多事情有其內在價值。例如頭痛欲裂的時候,吃藥止痛這行為本身就足以證明自己為何如此。綜合以上所言,足見不少斷言人生荒謬的想法其實都難以成立﹙Nagel, 1979, p.9-13﹚。

      剛才談到我們的生命是否具份量,或是微不足道,因而毫無價值,甚至於荒謬,於此有些重要的概念需要釐清。哲學家卡漢﹙Guy Kahane﹚明確指出,說某事情是否具份量,與是否有價值,兩者概念上相關但不等同。具份量的東西都是有價值的,可是反之不然。好些事情雖然有一定的價值,卻不見得具份量,例如日常的娛樂活動。事情要稱得上具份量,必須是重要,能產生實在變化﹙make a real difference﹚。當我們說人類的活動相較於宇宙整體來說並無任何份量時,充其量只代表對宇宙整體影響甚微,卻不因此等於我們的人生毫無價值﹙Kahane, 2013, p.5﹚。

      細心的讀者定必發現,方才的討論重點似乎只著眼於人生的言行是否重要或有沒有意義,可是即使是無意義的活動,卻不必然荒謬。例如日常與朋友說說廢話,大概沒什麼意義,但亦談不上荒謬吧。由此看來,我們必須為荒謬找到確切的定義。然則何謂荒謬?一般來說,荒謬源於「現實與理想的顯著落差」﹙Nagel, 1979, p.13﹚,好像你預備了一份激動人心的演詞,打算說服組織成員支持你的議案,演說完畢才發現動議早已通過。又例如你在電話向暗戀對象表白,鼓起勇氣將積壓多年的愛意傾瀉而出,最後發現那只是電話錄音﹙Nagel, 1979, p.13﹚。不過在我看來,上述定義仍未能充分把握荒謬感的本質。僅僅「現實與理想的顯著落差」不必然構成荒謬。比方說,你在毫無準備之下應考,結果意外獲得好成績。這種顯著落差大概只會令你喜出望外,而非荒謬。我相信荒謬的關鍵除現實與理想的顯著差異外,還要有一種近似被擺佈而無能為力的感覺,就好像前述向電話錄音示愛的例子一般。

      不過就算經以上修訂,這種對荒謬的定義,解釋力仍然有限,未能充分解釋為何人生整體必然荒謬。首先,方才的例子都只屬於特定的荒謬的時刻,但偶爾身陷荒謬的境況,不見得人生整體都是荒謬。再者,這種荒謬理論上是可解決的,只要我們修正自己的期望,又或找出方法改變現況便可。即使無法做到兩者,我們也可以選擇抽身而退,所以它亦說明不了人生荒謬的必然性。由此,或許可參考內格爾對荒謬的真正想法。他認為荒謬並不是外在世界與內在思想的差異或衝突,而是人類兩種內在觀點角力下的結果,這兩種觀點可稱之為「認真生活」與「抽離反省」﹙Nagel, 1979, p.13﹚。

      所謂的「認真生活」,是指生而為人,不管你過的是怎樣的人生,都必須花費心力追求自己的目標,為生活籌謀。小至今天晚飯吃什麼,大如投身那份工作,是否移民等等,無一不需要投注精力對待。另一方面,人類除專注於追逐眼前的生活外,也有退後一步,抽離自身立場與條件,重新審視自己的看法,甚至進而從他人以至永恆的角度﹙Sub specie aetemitatis﹚看事情的能力,也就是「抽離反省」。這種能力驅使我們反省與懷疑當下生活的一切,質問其必要與意義。內格爾一再強調,並不是「抽離反省」令人找不到事情的理由,而使人生荒謬。這種「必須要為事情找出其他理由」的想法在文章開端已被反駁。「抽離反省」導致荒謬的關鍵在於它令我們發現人生所有活動,哪怕有其道理,其實都是隨意與偶然的結果﹙Nagel, 1979, p.15﹚。我認為此處的「隨意與偶然」可分三個層次解釋。想像你是位獻身足球事業的運動員,從中找到人生價值與意義,但是稍經反省便會看到: 第一,足球運動的重要性只屬偶然,二百年前才沒有人理會足球。第二,你之所以如此熱衷於足球,也只是偶然機遇下的結果。最後,從宏觀的角度看,足球運動對人類或宇宙來說根本微不足道。故此荒謬不在於找不到理由,而是人生偶然、隨意的本質。

      明白到「認真生活」與「抽離反省」兩種觀點的意思後,便可以真正了解何謂荒謬:荒謬的根源不在世界,而是人類自身兩種觀點的張力:所有人一方面必需要認真生活,但也有退後一步,詰問一切的反省能力,由此將發現原先看起來理所當然的活動與目標,其實都不過是隨意與偶然的結果。一旦如此,便再難一如以往投入生活。可是就算明知當下所追求的一切都是任意與可被懷疑,我們卻仍然不得不無視這些疑問,仿如若無其事地繼續認真對待人生。正是這種精神分裂式的無奈,構成整體人生的荒謬處境﹙Nagel, 1979, p.14﹚。

      既然荒謬源於兩種觀點之間的張力,解決方法似乎就是放棄其中一種視角,內格爾卻相信難以做到。首先,除非死亡,否則人不能不認真生活。或許有人會說,我崇尚的是「躺平主義」,無慾無求,那就無所謂「認真生活」。可惜這種回覆誤解了「認真生活」的意思。要知道「躺平」終究也是你認真思考下的決定,而且「躺平」後生活還得繼續,仍要花費心力做各種生活決定。另一方面,「抽離反省」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除非閣下腦部受損,否則根本無法放棄。其次,即使刻意不作反省亦無濟於事,因為一旦有意識地拒絕反省,其實已經是反省的一種﹙Nagel, 1979, p.21﹚。由此可見,兩種觀點實在難以擺脫,荒謬不免是人類註定的命運,不能逃脫的詛咒。

      倘若荒謬不能逃離,應該如何是好?卡謬堅稱我們應該勇敢面對命運,對抗荒謬。內格爾卻認為,如果從永恆的角度看世上所有事情都不重要的話,那麼「世上所有事情都不重要」此事其實也不重要,所以亦無需庸人自擾。與其煞有介事,自以為是地扮演英雄反抗,倒不如以嘲諷的態度一笑置之。那麼面對荒謬的人生,到底應選擇內格爾還是卡謬式的人生? 就留待大家思考。

 

﹙歡迎讀者電郵給予意見: threematsuko@gmail.com

 

參考資料:

  1. Gordon, J. (1984). “Nagel or Camus on the Absurd?”.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Vol. 45, No.1, 15-28.
  2. Kahane, G. (2013). “Our Cosmic Insignificance”. Noûs47 (2): 745-772.
  3. Nagel, T. (1979). “The Absurd”. In Mortal Ques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1-23.

原文刊於2021年7月21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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