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rupt The Youth

三松閣:為何要關心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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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amson     難度:★☆☆☆☆

 

  想像由今天起地球上所有人突然不育,但除此以外一齊如常,沒有人因此患病受苦或早死。隨年月過去,地球人口逐步減少,人類走向滅亡。面對如斯光境,你會覺得絕望嗎?你會希望人類續存下去,還是慶幸人類終於滅亡?哲學家 Samuel Scheffler 在其新著 Why worry about future generations? 中提出以上的思想實驗,希望說服大家有理由關心人類下一代的命運。個人認為書中有不少洞見,值得引介給讀者﹙特別是和我一般的反人類主義者﹚一起思考。

  一如以往,讓我先界定清楚論題的意思。「為何要關心下一代」中關鍵的概念當然是「下一代」。從範圍而言,本文討論的對象並不限於自己的子女,而是泛指未來人類整體。此舉的原因在於沒太多人會質疑有否理由關心自己的子女,但應否關心未來人類整體則尚有爭議。而如果從時軸區分,「下一代」的意義可有廣義與狹義兩種。但凡於我們現在身處的時點之後出生的﹙例如廿年後出生的人﹚,都已算是下一代人,此為廣義。狹義的「下一代」則指那些所有於現存人類死後才出生,遙遠的未來世代,比方說二百年後的人。區分廣義與狹義的用意在於,我們似乎仍有理由關心廣義的下一代,因為廿年後出生的人雖看似對我們無甚影響,其實不然。例如廿年後的某位青年或許會成為你女兒的情人,或你公司的一名新員工,是以關心他們仍有一定道理。但二百年後的人理論上就不可能與閣下,甚至於你的子女有任何直接關連,因此應否關心這些狹義下的未來世代,就值得質疑,亦是本文的主題。

  如果再仔細分析的話,我們和下一代其實有著不對稱的關係:現世人們的行為足以決定下一代的命運,但反之不然。以破壞地球生態為例,最終受害的就是他們。更甚者我們可以掌握下一代的生死,例如絕育。可是下一代人的任何決定,似乎都不能逆向影響我們。因此從自利的角度看來,關心下一代並無好處,更可能要犧牲現代人的利益﹙例如節約能源﹚,並不理性,部份反對環境保護的人就是如此相信。綜合以上所言,這些遙遠的後世與我非親非故,又對我毫無影響,關心他們便變得有點莫名其妙。對此 Scheffler 提出了數個理由,論證關心未來人類續存與其福祉的理據,下文將簡述其中較有趣的論點。

  首先,從自身的利益出發,如果人類滅絕,那麼現世間很多活動也必失去意義。其實人生中不少活動的目的和價值的指向,都不只限於當下,更有未來的向度。以醫學研究為例,很多基礎醫學研究計劃例如對 DNA 的分析,又或開發新的癌症治療法等等,都不見得能於短期成功,但其意義也不會因此消失。因為這些計劃的目標往往不在朝夕,而是貢獻後世人類。很多時我們都聽到有人立志投身「貢獻人類整體的偉大事業」,而這些事業之所以偉大,正在於其超越一己的利益,旨在橫向的跨地域,跨種族的人類福祉,以及縱向的跨世代宏願。教育事業、社會政制的改革、民主運動等等都是現實的例子。試問沒有下一代的話,教育事業,醫學研究又有何意義? 簡言之,後世人類的存在,是這些現世人類活動的意義得以成就的先決條件。假如人類快將滅亡,很多現世人生的志趣與活動的意義,縱使不至於消失殆盡,也必將大打折扣。

  或許有人會說以上的論點太精英主義,畢竟獻身偉大事業,貢獻人類未來的人只屬少數。而即使有此志向,也不一定有相應的才能和機會。由這種批評,可以過渡到第二個關心下一代的理由,就是人類滅亡會令很多現在我們視為有價值的東西消失。於此我們不必談些崇高的價值或理想,即使再普通的人生,總有一些珍惜的事情和價值,例如運動和音樂等具體的興趣。若果仔細分析,就會發現視某些東西有價值,當中重要的意思之一就是希望它可以盡可能的延續下去。假設你喜歡曼聯這支足球隊,理所當然會希望曼聯能永垂不朽,稱霸英超。又例如搖滾樂,其愛好者當然希望它能長存於人類的文化,得到後世更多人的欣賞,蓬勃發展。倘若有人說他熱愛搖滾樂,卻不在乎這種音樂文化的消逝,我們多會質疑他對搖滾樂的愛。而不論具體的足球隊以至較抽象的文化藝術,續存下去的必要條件,當然就是人類的存在。由此可見,只要你人生中有任何珍惜的價值,也就同時有理由希望人類可以續存,令這些價值不致消亡。

  方才的討論一直假設下一代對現世毫無影響,但這想法或許是錯誤的。聽來這似乎違反常識, Scheffler 卻認為這只是我們沒把問題想得清楚的偏見。如果把影響的定義不限於狹義的因果關係的話,便可發現下一代雖然因果上不能直接決定我們現在的行動,卻也能於情感上與理性上影響我們。試想想,我們的一生是否被傳誦或遺忘,我們的社會被視為野蠻或文明與否,完全取決於他們手中。而這些判斷往往會影響我們的情緒,只要想像將來的年輕人會如何痛罵我們這一代斷送香港的未來,就令人愧疚不已。更重要的是,後世的人會評價我們的行為,這個將會發生的事實本身,於現在就足以構成理由,影響我們的決策。例如事實上不少人就是深怕遺臭萬年而不敢作惡,相反也有人冀望名留青史而甘願犧牲個人利益,貢獻社會。由此可見,後世的評價,即使仍未出現,往往已成為現世人們行動時的其中一個參考指標,左右決定。易言之,既然我們能夠決定下一代的命運,倘若在乎他們的評價的話,這就是理由促使我們三思而後行。

  如果以上的理由成立,為什麼仍有這麼多人認為下一代的命運與其無關?Scheffler 認為原因之一在於我們對時間有種偏頗的理解,他稱之為時間的狹隘主義﹙temporal parochialism﹚。簡單而言,現代的時間觀傾向只看當下,忽略過去和未來。這種觀念的成因繁多,其中之一與我們對「自由」的理解有關。當世所謂的自由,就是強調個人的當下選擇,視過去的傳統文化歷史為枷鎖,視未來為不必要的負擔,力圖擺脫其影響。這種自由觀孰對孰錯尚待處理,但我認為其時間的狹隘主義的批評無疑值得我們反思。人類作為地球上唯一擁有歷史意識的生命,其實與逝者和來者有著不同形式的連繫。宏觀地看,每個人都是整個人類生存連續體的一員,相互影響。是以認清過去,關心未來,其實可以更了解自我,當下的生命才會更有動力和意義。                              

 

  (人類滅絕系列,其之一)

延伸閱讀: Samuel Scheffler, Why worry about future generati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原文刊於2018年11月25日《星期日明報》

封面底圖︰Bella and Ida by the Window – Marc Chag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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