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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K Kong 難度:★★☆☆☆
亞里士多德提出以幸福人生作為倫理學的最終目的,他又說過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在政治危機處處的社會裏生活,「過一種怎麼樣的人生、成為甚麼人、甚麼的人生有價值」等問題明顯並非侷限於私人生活的倫理學問題。
我們可先看看以下關於道德與政治的行動或態度︰
考察歷史(historical) | 懷疑(doubtful)
揭穿/揭露(to unmask) | 犬儒(cynical)
諷刺(ironic) | 狡猾(cunning)
改革(reformer) | 奴性(servile)
反抗(rebellious) | 壓迫(oppressive)
革命(revoluntionary) | 沉默(slient)
表格的左手邊取自哈金(Ian Hacking)的《社會建構了甚麼(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at?)》,筆者則擴充了表格的右手邊。表格雖未夠全面,但亦足以捕捉很多有趣的面貌。[1]
周遭的人多數是哪種人?你對事情有哪種態度?更甚者,你是否就是某一種人?你有沒有想要成為哪種人?
我先答好了。當友人爭執,我傾向保持沉默;當父母慰問我近況,我多數採取反叛或反抗的態度;當公司壓迫我,我有試過展現出令人噁心的奴性。在那些情況下,或許人即使不反抗亦應以沉默作控訴?或許他人遲早會揭穿或甚諷刺我,沉默的「控訴」實質上只是靜靜的服從。或許我可以辯說自己只是想跟從無理的規矩而得益獲利,那麼我的「狡猾」會使得我形象或者人格變得更差還是更好?還好我的個人生活不值得任何人作甚麼歷史紀錄,否則這些問題肯定會困擾我良久。
一、社會中的人樣
上述表格的詞彙都試圖描述從人如何運用理性去參與道德與政治生活。例如,有人花費心神去記錄與擇寫發生的事情,有人用理性分析去揭穿事情的真相,有人會提倡社會跟據理性的建議來改革,有人則動員反抗認為不合理的事。從某方面來說,運用理性這項特徵只是偶然的巧合,因為詞彙的來源──哈金的《社會建構了甚麼》正要根據不同的行動主張替社會建構論者作分類,而社會建構論者首先就是一些以理性述說某些抽象理論的學者。不過重要的是,這些理論家的行動面向之所以重要而值得分類,乃因為那些學者的理論學說與其政治行動與態度密切相關。他們以理性而提出的抽象理論本身有重要的實踐意義,或甚乎是指導實踐的功能。當然,平常人毋須用理論家那種高度抽象的理性,亦可以展現出理性的態度或行動。
以揭穿的態度為例,當馬克思主義者試圖向人揭穿資本家如何操控看似民主的政府,或許他想引起一場革命。當以為地球是平面的陰謀論者試圖向人揭穿主流科學的錯誤,或許他想諷刺群眾盲從科學權威的庸俗,又或許他就只是想要求真。當調查記者向人揭穿某些上市公司產品的安全問題,即使他本人只想從中透過沽空股票來獲利,客觀而然卻或會激使社會改革規管政策。
態度或行動在實踐上可以引起行動者意料之外的後果。意圖與實際效果可以是兩回事。那樣,問題是我們所說的「實踐意義」是甚麼一回事呢?實踐意義指的是意圖想要的效果,抑或是實際引起的後果呢?這個問題關乎我們如何進一步評價該行動或態度。例如,如果我揭穿朋友一腳踏兩船的隱情只為了看見別人的眼淚,那麼我的人格肯定有點敗壞,但我的做法可能又使得他人趁機從虐待關係中得到解放,那麼又看似功德無量了。
「實踐意義是甚麼」這個問題可以留待他日再作哲學討論。關鍵是我們知道這些問題之所以重要,乃因為我們很想評價這些行動與態度。這些評價不單只可以左右到人的行動與態度,而且我們更介意自己的行為或態度孰好孰壞,不論我們是哲學家、陰謀論者、記者、路人甲乙丙……
二、政治理想與人格德性
上述詞語的力量印證了我們關心「面對不理想的世界,人採取何種處世態度」這類問題。我們關心在政治與道德處境下我或他人是甚麼人,而「成為甚麼人」的倫理問題與「道德或政治理想與價值為何」的問題於是自然就扣連起來了。道德或政治價值為中心的理論與以品格或德性為中心的倫理學並非兩個截然分開的範疇;相反,兩者的關係十分緊密。
以社會和諧的道德或者政治理想為例。當某地的政府大肆宣揚「社會和諧」並指它所推行的政策就是以達致社會和諧為目的,我們對這些事情採取何種態度隨時反映了自己的為人。試想像,在某一天坐在巴士上層的你突然望到某條主要隧道的入口掛上了「建設社會和諧,推行甚麼甚麼」的大橫額,你笑了一笑。心裡很想諷刺當中的虛偽,拿起手機拍了照片傳給朋友附一句︰「想起了北韓。」在回家的路上,你想了幾遍「社會和諧」的意思,你最後認為,所謂「社會和諧」作為政治理想應指盡最大程度去聆聽與容納反對的意見,只有公義的和諧才值得追求,否則所謂「和諧」就只是霸道的主旋律。在這事例中,我看見諷刺、懷疑、揭穿的態度。我看見一個健康與理性的人。
要進一步解釋為何有「健康與理性的人」的評價絕不容易,每個情況都肯定有不少可以爭議的地方,更枉論要提出一套統一的評價理論。篇幅有限,只舉個小例。現代的犬儒態度就有兩邊完全相反的評價。王爾德(Oscar Wilde)曾間接批評指犬儒是「知道一切事情有代價而不懂得任何事情有價值的人。」拜仁(Rick Bayan)的《犬儒的字典》卻指犬儒的是「理想主義者除下玫瑰色眼鏡(rose-colored glasses)再把它折成兩半、踩在地上而視力頓時得以改善。」究竟犬儒的態度是否健康與理性?我自己亦沒有很確切答案。[3]
三、懷疑、揭露、諷刺
最後讓我粗略地談談上述例子中的三種態度為文章作結──懷疑、揭露、諷刺。
哲學似乎頗了解何謂懷疑的態度。法國哲學家笛卡兒透過懷疑一切知識的基礎而揭開了現代哲學的序幕──理性與健康的懷疑可以將人從盲從傳統權威的教條、假理想、偽價值而解放出來,但如果因為懷疑面前的食物而從此絕食就十分之不幸了。與之相對,揭穿與諷刺的態度似乎在近年才獲得比較多理論家的關注。兩者與某個特定理想或價值的關係亦比較曖昧。
現代不同的學科都致力解釋自然世界與社會經濟系統,而提出當中的運作機制與原理。馬克思主義者在提出經濟理論的同時,也想揭穿經典經濟學理論是種服務資本家利益的意識形態。這種揭露是種駁倒經典經濟學或者使其失去吸引力的嘗試。馬克思主義背後的理想與實踐在歷史上十分顯著。
不過,揭露某事情未必皆想要駁倒某件事。哲學家布萊本(Simon Blackburn)指出,揭露某事情背後所服務的利益有時其實可以恰當地證成某事情,例如守諾言的社會規範。日常生活中,他人違反承諾我們可能只會有些憤怒而已,但細心想想,守諾言的制度其實正在服務經濟等社會利益,人以許下與兌現諾言來給予他人信心,而這種信心則成為共同合作進行生產活動的基礎。這種揭露反而可能使得我們更加認同守諾言的制度。[2] 由此可見,揭穿或者揭露一個道德價值所服務的利益,可以批評亦可以證成某種理想或價值。
最後以「諷刺」作結。雖然「諷刺」一詞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以某種嬉笑方式去攻擊某事或者某人的態度,但有時候我們亦會指某件事情本身很諷刺,例如我們會說「這個人說自己愛國卻擁英國護照,這件事真的很諷刺」。以下就只討論「我諷刺某事或某人」的行為或態度。諷刺態度的曖昧之處,經常在於攻擊的對象不明。以下面的笑話(冷笑話?)為例︰
今天收到封邀請人填問卷的電郵,它指只要成功回答所有問題便有小額的現金獎勵。第一條問題是:「你有觀賞以下運動項目嗎?」選項有體操、曲棍球、棒球、馬術、木球……我想如果做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身體動作就是「體操」的話,那麼我倒有看過。
這個笑話究竟諷刺的對象是我自己、問卷設計者、體操、做過稀奇古怪動作的人,還是問卷無考慮答題者有博弈心態的心理假設?我相信大家都發現答案其實並不清楚——這句是否又諷刺了不明白有何處不清楚的讀者呢?
注︰
[1] 我不完全跟從哈金對那些詞語的解釋,特別是諷刺一詞,因為社會建構論者的「諷刺」與日常中文「諷刺」的意思似乎相距甚遠。
[2] 布萊本的《成善(Being Good)》,頁53至54。
[3] 詳見拙文〈犬儒是甚麼?〉,原文刊於一八年十月的《號外》。
(原文刊於 2021年5月《號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