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令我們看見什麼?——訪問蕭偉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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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四  難度︰★☆☆☆☆

  最初我是從《打開大公報》知道蕭偉恒的名字。後來再看他的其他作品,就覺得這個藝術家好理性。他的作品大多有著明確的訊息,形式和內容非常配合,看得出每個細節都經過深思熟慮。後來機緣巧合認識了他本人,發覺他原來真的非常理性。談到自己的作品,他會從攝影的原理開始解釋,告訴你這件作品如何拍攝、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效果,彷彿在上攝影課。

  他的創作方式也非常有條理,在拍攝前已經有全盤計劃。他笑說自己是「神槍手」,去到現場,按一下快門,拍完,走。不像那些把相機當作機關槍的攝影師那樣,瘋狂連拍幾百張,然後才慢慢看剛才有沒有「射中」。事實上,在按下快門之前,甚至在出門拍攝之前,他的作品早已作為概念存在,剩下的工作只是把它變成具體的事物。

  最近因為有些關於攝影的問題想要請教蕭偉恒,於是順道邀請他做訪問。結果寫了這篇文章。

1. 瞬間的誕生

  Alva Noë 在《Strange Tools》一書提到,科技和我們的世界觀有著密切的關係。最初人類為了達成某些目的而創造工具。人類是主人,工具是奴僕。後來,當我們習慣了使用工具,這些工具卻會反過來塑造我們。我們以什麼方式生活、如何理解事物、甚至如何理解自己,都和我們擁有什麼科技息息相關。Noë 相信人類的存在方式並不是固定的,我們是什麼,部分地取決於我們擁有什麼科技。從這觀點看,每當有劃時代的新科技誕生,人類就會經歷一次演變。那麼,攝影的發明,有沒改變人類的世界觀?

  蕭偉恒認為,攝影機是肉眼的延伸,它不但讓我們看見肉眼可見的東西,還能夠讓我們看見肉眼不可見的「一瞬間」(instant)。在攝影出現之前,所謂瞬間就真的是轉瞬即逝。人們雖然有瞬間這個概念,但卻無法親眼看見一個瞬間的模樣。直到攝影誕生,人類才能夠將瞬間「凝固」,用多於瞬間的時間來仔細審視瞬間。

  以前讀設計的時候,老師只告訴我攝影如何模仿繪畫,然而蕭卻反過來告訴我,其實攝影也影響了繪畫的發展。他以《Paris Street; Rainy Day》為例,指出這幅畫的構圖其實是模仿 snapshot。在攝影出現之前,人們根本就從來未仔細見過一瞬間,所以這種構圖在攝影誕生之前是不存在的。

Paris Street; Rainy Day
Gustave Caillebotte. Paris Street; Rainy Day. 1877. Oil on canvas.

  接著蕭偉恒又補充說,其實攝影的所謂瞬間,並不是真正的瞬間。他從 slit-scan photography 的原理解釋,說明一張照片的上方和下方其實有著時差,只不過這時差極小,所以我們看不出來。可是,如果拍攝對象的移動速度快過快門速度,那麼拍出來的影像就會扭曲。例如,下面這幅相的輪呔之所以呈橢圓形,就是因為在拍攝的時候它正在移動。輪呔本身應該是圓形的,只是快門的誤差將它扭曲成橢圓形。所以,這張照片所表象的並不是客觀現實。

Jacques-Henri Lartigue. Le Grand Prix A.C.F. 1913.

  雖然拍攝高速移動的事物會有誤差,但照片的真實感很容易令人覺得他們看見的就是真相。事實上,這類照片已經主宰了我們的視覺想像。每當漫畫要表達高速移動的事物,畫家都會把它畫得稍微歪斜,使它「看起來」更有動感。忠於現實地繪畫,反而會令人覺得「不夠真」。

  這個例子說明了照片如何取代真相。高速移動的事物是肉眼不能看見的,我們只能夠借助相機把它重現。然而,不同的相機、不同的快門速度,製造出來的照片都會不同。結果,流行的圖片取得勝利,主宰了我們對事物的理解。

  那麼攝影有沒有改變人類的自我理解?蕭偉恒告訴我,在十九世紀中的法國,開始流行一種叫Carte de visite(CdV)的人像攝影。CdV 是一張印有人像照片的小卡片(有點像以前流行的「Yes card」)。由於價格便宜,很多人都會拍一張 CdV,在社交應酬的時候和人交換。

carte de visite
Carte de visite

  CdV 只是人類通過攝影看自己的開端,這些照片的構圖和傳統人像畫分別不大,真正重要的變革是生活場景的實拍照片。在攝影出現之前,一般人只能夠在特定的地點、通過鏡子看見自己。然而生活照出現之後,卻使人能夠看見那個在日常生活中、從事各種活動的自己。從此,人類的自我想像增加了一個第三身的角度,「他人如何看自己」變得前所未有的具體。在這裡,攝影所扮演的角色和邊沁(Bentham)提出的圓形監獄(Panopticon)完全一致。重點不在於是否真的有一個鏡頭在拍攝你,而在於我們很容易就能夠 visualize一個從第三身觀看自己的畫面。

  隨著社交媒體和照片合流,這個「他人的觀點」亦變得愈來愈重要。攝影令日常生活多了一個「展示」的維度。現在,食飯不再是單純的食飯,它還是食飯這個活動的展示(不明白的話去 Instagram 看看你就會明白)。由此可見,攝影不但改變了我們的自我想像,還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

2. 攝影與真實

  雖然攝影有時會製造出扭曲的影像,但這並不表示所有相片都是虛假的。正相反,攝影要比繪畫可靠得多。攝影其中一個重要貢獻,就是將知識普及拓展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層次。在未有攝影的時代,人們只能夠通過文字和繪畫去理解他們末見過的東西。例如在十九世紀未中國流行的《點石齋畫報》,經常都有關於國外事物的報導。然而,當時的畫家很多時都沒有見過他們要繪畫的對象。他們只是憑著文字描述想像出事物的模樣,結果畫出來的東西經常與現實不符。我們今天看這些畫報,只是覺得好笑,但當年看這些畫報的人,卻接收了多少錯誤的資訊?

  在攝影流行之後,情況就完全不同了。現在,即使一個從來未去過埃及的人,也能夠通過照片看見金字塔的模樣。攝影能夠將光影紀錄下來,大量複製,讓人以更方便也更便宜的方式看見那些不在場的事物。

  但是,為什麼我們會認為攝影會比繪畫可靠?是因為照片更像我們肉眼看出來的事物嗎?如果某個畫家擁有高超的繪畫技巧,能夠畫出和照片沒有分別的畫像,那麼這幅畫就會和攝影同樣可信嗎?

  蕭偉恒認為繪畫和攝影的分別不在於製成品(影像),而在於製作影像的方式。攝影之所以比繪畫可靠,是因為相片是通過一系列機械過程而生產出來的。嚴格來說,相片是由相機「自己」製造出來,而不是由人製造出來的。蕭偉恒這個講法和 Kendall Walton 完全一致。

  讓我們設想,第一個發現金字塔的人是一個繪畫能手。他將金字塔如實地畫下來,然後回到老家展示給其他人看。憑藉這幅圖畫,我們是否可以相信埃及有金字塔?或者可以,但當我們相信這幅畫所描繪的事物真實存在,我們其實是相信這個人︰我們相信他真的看見金字塔,並相信他看見的不是幻覺。

  可是,如果這個人並不是用繪畫,而是用相機將這個金字塔拍下來,情況就會完全不同。即使這個人是病態說謊者,即使我們知道他有幻覺,只要我們相信這幅照片是用相機拍下來的話,我們就已經有足夠理由相信金字塔存在。在這情況下,我們相信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相機的機械原理。

  繪畫和攝影最重要的分別在於,畫像是經過意識才產生出來的映像,而相片則沒有被意識過濾。這並不表示攝影因此不會誤導觀眾,也不表示相片所展示出來的總是現實;這僅僅是說,相片與繪畫的可信性立足於不同的地方。由於相片不是人造的,我們可以略過對他人的信任而去相信一張照片。這亦是為什麼攝影一般來說會比繪畫可信。

3. 攝影作為藝術

  如果照片不是由人創造的話,它還能夠稱為藝術嗎?這個是老問題了,幾乎由攝影機誕生之初就已經有人質疑它是否能夠創造出藝術品。Roger Scurton 是當今最知名的反對者︰他認為藝術是感受的表達,某圖像之所以稱得上是藝術,是因為作者通過控制圖像的細節,達到表達感受的效果。但是,攝影機所拍出來的東西完全由機械決定(不由人控制),因此攝影機生產出來的圖像算不上是藝術品。

  面對 Scurton 的挑戰,蕭偉恒拿出深瀨昌久的作品集《鴉》出來給我看。先不論Scurton那套藝術觀是否正確,但說攝影師不能控制相機拍出來的圖像肯定是錯誤的。的確,蕭偉恒在上面說過,照片是由攝影機的機械過程產生,當中不涉及人的意識,但這不等於攝影師完全無法控制照片的模樣。攝影機擺放的位置、取景的角度、快門、光圈、底片、以至沖晒照片的方法,都會影響照片的模樣,而這些全部都由攝影師決定。雖然攝影機生產照片的機械過程是自動的(任何人按快門都會得出同樣的結果),但攝影作為藝術,重點不在圖像自身的製作(像繪畫那樣),而在於視點的選擇。通過恰當的選擇,攝影一樣可以表達拍攝者的感受。

深瀨昌久。作品集《鴉》其中一幅相片。1986。

  深瀨昌久拍攝的烏鴉就是好例子。這些照片表達出強烈的悲觀情感,令人感到空虛和絕望。我們可以設想,在拍攝現場的其他人同樣看見深賴昌久拍攝的東西,然而他們卻沒有從深賴昌久的觀點去看。攝影的藝術性不在於製作圖像的技藝,而在於觀點的分享。通過攝影,深賴昌久讓自己看出來的世界被其他人看見。相比繪畫,攝影的獨特之處正正在於我們知道照片只是機械過程所產生出來的東西。我們知道照片中的事物是真實存在的︰如果我當時在這個角度看的話,我也會看見同樣的景像。通過照片,我們看到他人「如何看」,從而發現這個世界的另一個面向。

  攝影雖然能夠表達情感,但這並非攝影獨有的特質。蕭偉恒認為,要把握攝影藝術的獨特之處,攝影師必須擺脫其他媒介的影子。在蕭偉恒心目中,「最攝影」的攝影就是那些能夠將攝影的本質展示出來的作品。他認為這類作品最終會走向玩弄真假的遊戲。一方面,攝影最顯著的特性在於真實;另一方面,攝影其實並沒有一般人所相信的那樣真實。這個真假落差所構成的空間,就是攝影藝術要探索的領域。

  蕭偉恒用 Jeff Wall 的《Mimic》解釋自己的想法。驟眼看, 《Mimic》是一幅隨手拍攝的 snapshot。很多人認為,snapshot 是最 authentic 的攝影方式,因為它不涉及太多的考慮,將人為的成份降至最低。然而,Wall這幅相其實並不是真正的 snapshot,相中人其實是演員,拍攝角度與人物位置也經過精心安排。換言之,這是一幅假的 snapshot(snapshot 的 mimic)。蕭偉恒認為,《Mimic》所要表達的是攝影那「既真且假」的曖昧狀態。它先是欺騙觀眾,然後告訴觀眾你被我騙了,最後令觀眾思考自己為什麼會被騙。其實騙你的不是 Wall,而是你自己對攝影的看法。

Jeff Wall. Mimic. 1982.

原文刊於2020年10月25日《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