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門》序 — 門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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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豬文    難度:★☆☆☆☆

 

(本文是為郭梓先生的新書《一道門》所寫的序)

 

  好些年前寫過中學時期的自己,曾在文學和哲學之間躊躇。現在回想這個說法似過於自負,但當時的掙扎卻是真實的。中學時期的我對自然科學毫無興趣,獨愛文與哲——口袋裡放的是魯迅《野草》,學生桌上的角落是《李天命的思考藝術》。大學選科時思索良久,最後因為不滿文學科考試的評分標準不清不楚,決定非哲學系不讀。自此,我基本上再沒接觸過文學。曾經有些拙劣地模仿魯迅的詩作,但讀了哲學之後,也嫌詩寫得不夠條理分明而完全放棄創作。「喂,究竟你開心定唔開心呀?有咩 point 想講呀?諗清楚先寫啦。」這種我稱之為「哲學潔癖」的怪癖,把「雜亂」的文學從我的世界裡完全清除掉。直到認識阿祺。

 

  我與阿祺非舊知,2020 年尾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場合是一個小小的讀書組聚會。在康廷引介下,邀請了阿祺來為我們介紹英文詩。「嘩,英文詩?」那時候我心想。英文一直很差,即使在中學那個尚愛文學的時期也沒接觸過西方文學,連《哈利波特》也只能看中譯版。從沒想過人生裡會有讀英文詩的第一天。那天阿祺先解釋英文詩的一些基本原理,再一起讀了幾首詩。其中一首是葉慈(W.B Yeats)的 「Easter, 1916」。自從那天讀到這首詩,這詩時常在我心中冒起,重讀過好幾次。雖然很明顯是一種主觀的投射,但每次讀這首詩,總覺得它正在訴說自己心中無以名狀的傷痛。縱使葉慈在詩的最後一段說自己其實只能不斷默念逝者的名字,他的默念卻稍微安頓了我的失語感。自從這次之後,我發現「原來西方文學都睇得明㗎喎,仲可以咁有共嗚添。」核突點說,我像少林足球裡的醬爆和豬肉佬,感受到自己心中沉寂多年的文學魂終於被阿祺喚醒。

 

  後來,我參加了阿祺授教的愛爾蘭文學班,逢星期一晚上七點到九點,十幾廿人一起閱讀一篇作品。在2021年裡,那兩個小時可能是我最放鬆的時間。在那兩個小時裡,我們只想一字一句地咀嚼這些作品,思考這些作品的好與壞。究竟葉慈的 「Easter, 1916」 會否不過是一個和理非廢老的自言自語?喬哀斯(James Joyce)《都伯林人》裡的〈一對一〉為甚麼要起這個標題?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終局》那些奇奇怪怪的情節和對話究竟想表達什麼呢?我們像一起尋寶的人,結隊去打開作品,發掘這些問題的答案。

 

  有時候,我們又會不期然地從具體作品走到那些普遍問題。「嘩,Joyce這段寫得好有電影感啊!」「但咁又點?要電影感你唔好去睇電影?文學寫得有電影感點解就係好先。」「嘩,Endgame寫得好有荒謬感啊!」「要荒謬感好便宜㗎咋喎,你亂寫一通,寫堆不可理喻嘅嘢出嚟都得啦,有咩咁勁先?」討論的問題由具體到普遍,又由普遍回到具體。過程中一時攤出主觀感受互相啟發,一時從作品裡找客觀證據互相說服。這種文學討論所帶來的滿足感,對我來說實在前所未有。有一兩次下課後,獨自離開富德樓到鵝頸橋等巴士,心裡竟有種飄飄然的輕快:「今晚真係傾得好開心。」甚至有時會想「如果我大學選科前遇到阿祺這位文學老師,我應該會選擇文學放棄哲學。」

 

  有天看完《無腔曲》,在富德樓的後樓梯和康廷說起我很喜歡阿祺的文字。他坦言曾不懂這類型的散文價值何在。那時我說是他的「哲學潔癖」發作。哲學寫作是縱向的,先釐清要處理的問題,提出立論,最重要是陳構你的論證,一層層的「為什麼」建立起一座理論大廈。但阿祺的散文往往是橫向的,像一點墨落在水中,化出各種不同的意象和聯想,最後又匯成一點墨。佼佼者像《無腔曲》裡的〈監考員白日夢〉和這本書的〈香港這一掌〉。這些如行雲流水的文字之間,常藏著一份深意。讀得過癮之餘,又有種讓人沉澱下來的回甘。阿祺這些看似「雜亂」的散文對治了我的「哲學潔癖」,也像電子遊戲中「開圖」般,突然拓展出無窮的空間讓我玩耍。

 

  這本書叫《一道門》。說起門,我總想起《真人Show》(The Truman Show)裡占基利最後在天空中打開的那道門。那道門向占基利「打開」了一個全新的領域,門後是「真實」的世界。而阿祺帶我來到的是一道被我封掉很久的門,門後是「虛構」的文藝世界。雖然那個世界是「虛構」的,但它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且往往比門前的世界更自由、更繽紛、更廣大。當一道道不應閂的門被閂上,世界好像愈趨狹小的時候,打開《一道門》,至少可以讓你伸直雙腿,吸口新鮮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