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風三集》代序︰文藝中年邊緣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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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康廷 

  話說我當初也是一個文藝青年。中學的課本我從來不碰,放學後卻一個人到公共圖書館找那些著名的文學和哲學經典來讀,結果囫圇吞棗的啃了幾十本志文出版的「新潮文庫」。戲院上映的流行電影我當然嗤之以鼻,電影只看經典或前衛的。在互聯網還未流行的年代,這還耗費了我不少金錢和時間。要看這些電影,唯有到信和中心買那些昂貴的翻版一區DVD。一年一度的香港國際電影節當然是要出席的,而且必須一個人去才夠格調(反正沒朋友和我去)。最多試過一天看三場 ,由中午看到夜晚,經常會碰到同一班人。自覺是文藝青年一份子, 也就值回票價了。

  回想過來,那段飾演文藝青年的日子有什麼得着?今天的我會說︰沒有,至少在知識上完全沒有。當別人努力應付公開試,或躲在家裡打遊戲機時,我竟然笨到走去看那些我看不懂的書和電影。我學到什麼? 除了一些名字、不知道為何是正確的立場、只能通過望文生義去理解的術語之外,什麼都沒有。雖然有點狠心,但我確實認為我浪費了自己的青春。

  我渴求知識的心情是真誠的,卻不免帶有幾分虛榮。讀書令我自覺與眾不同,閒談時拋一兩個術語出來、引幾句名人雋語或電影對白,就覺得自己很有深度。最大問題是,這種表面的「學識」竟能騙人,身邊有人真的會以為你學問淵博。可惜我其實連騙子也不如,我沒存心騙人,我是真的以為自己懂。所以我其實是被騙了,被那些以為我懂得的人騙了。沒有人是騙子,可是大家都被騙了,簡直就像一同跌入了一個名為不求甚解的結界那樣。

  令我從這個結界中醒覺的,是蘇珏(《積風三集》另一個〈序〉的作者)。每當我不知廉恥地大談後現代、傅柯、解構這些時髦的理論時,他總是一臉疑惑,然後窮追猛打地不斷問我問題。經過他多次嚴刑逼問,我才發現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懂。在那些哲學家的名字與理論術語背後,是徹底的膚淺與庸俗。於是我立定決心從基礎學起。我和蘇珏一起找老師辦讀書組,時常討論各種問題。有了蘇珏這個同學之後,我感到自己比以前更懂得思考,讀書也比以前謹慎得多。同時我開始接觸英文書,發現到有份量的學者原來就是那些能夠將艱澀的理論講解得清清楚楚的人。一時間,一個全新的學問領域在我眼前展開。我比以前更有耐心讀書,憑著小學程度的英語,每天逐個字逐個字艱難地爬行。進度雖然緩慢,卻確確實實感到自己正在前進。我心裡慨嘆︰原來這就是腳踏實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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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大讀碩士時,辦公室旁邊正在興建新的教學大樓。我每天坐在窗邊讀書寫論文,悶了就往窗外的地盤看。建築工人繁忙工作,看著看著竟然心生羨慕。他們的工作真實在!靠老實的體力勞動,地盤就像一棵急速生長的植物,轉眼間由一片泥濘變成一棟七八層高的大樓。

  對比之下,我的學習進度就更顯得停滯不前了。我待在辦公室的時間不會比建築工人開工的時間少,自問也算勤力,但我究竟做了什麼呢 ?那時我正在讀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讀得很慢,而且很多時讀完也不明白。每天收工從辦公室走路回宿舍都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我究竟在幹嗎?簡直就像用漁網捕捉空氣一樣。那兩年間,我真切地了解到自己的平庸。單是要理解康德這些大哲學家的思想,已經耗盡了心力,我根本就沒可能寫得出具有原創性的學術著作。這個世 界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錯誤地把我放在這個位置?我就像一個沒有咬實其他機件的齒輪,徒勞無功地空轉。

  大概就是在這時認識郭梓祺。他是蘇珏的同事,我卻是在序言書室舉辦的讀書組認識他。我們三個很快就組成一個團體,和其他朋友一起搞讀書組,由哲學旁及文學和藝術等。後來各有各忙,參加的人愈來愈少,終於演變成電郵討論,而成員只有我、祺和蘇珏。這個只有三個人的電郵群組,實際上是個微型文藝交流平台,我們分享最近讀過的書和電影,也會將自己寫的文章寄給大家,互相批評。這個三人學習群組對我非常重要。在這裡,我可以放低戒心,不怕得罪或傷害他人 ,坦誠地表達意見。同樣地,我也知道他們的批評和讚美都是誠懇的。在他們面前,我能夠坦蕩蕩地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也能夠從他們眼中看見一個較為完整的自己。祺和蘇珏這兩個人,令我生平第一次感歎︰有朋友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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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祺令我明白到,要在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必須要勇敢地展示自己。祺是我認識的人裡面,其中一個最謙虛的。他自言不擅長把握抽象的理論,寫不出高深的文章。然而他勤力,我和蘇珏常收到他電郵寄來的文章,讀過之後,留下感想,他再修改,之後這些文章就會流出報紙的副刊。他經常向身邊的朋友詢問意見,總是害怕有什麼地方寫錯了,或寫得不夠好。

  為什麼堅持寫呢?他在《積風二集》中說︰「世界已夠不公平,好東西更沒理由一路沉沒。寫文章,都是將不一定要跌在我身上的知識、 想法和喜悅攤分開去」。為的就是不忍心那些好東西在香港無人知曉,於是唯有硬著頭皮去寫。正因為這份責任感,祺才會寫得如此認真謹慎,也因為這份責任感,他的文章才能夠寫得如此平易近人。他不會擺出一副專家嘴臉高高在上的教導讀者,也不會使用時髦的學術語言故作高深。他的語氣平實,仿佛是你行山時會碰到的一個尋常路人,告訴你哪邊的風景好看。他只是真誠地分享他覺得美好的事物,並告訴你他自己的感受罷了。

  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認真地寫著那些沒有太多人感興趣的冷門題材。難得他還能夠將自己的工作形容為「積風」。哈哈,相比起愚公移山,積風就更笨一籌了。佩服佩服。有些作者下筆就像颱風,誓要將讀者的思想世界吹得滿目瘡痍。如果祺的文章也是風的話,那肯定是一陣溫柔的微風,輕輕的翻開一本本放在枱面的書。

  積風看似徒勞,其實卻是令飛翔得以可能的條件。天空翱翔的大鷹自然引人注目,然而沒有積風者的默默耕耘,再強壯的翅膀也不會飛得起,我十分慶幸文化界有祺這樣務實的一個積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