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雖殊,逍遙一也 ── 郭象的逍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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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豬文  難度:★★★☆☆

 

  與其在世間立下不朽功名,莊子認為逍遙地活着才是理想的人生境界。但究竟莊子所謂的逍遙是甚麼意思,我們又如何能夠達到逍遙之境呢?這成為了理解莊子哲學的關鍵,也是自古以來莊子哲學詮釋者的爭論之處。

  《莊子》歷來的詮釋者,古今中外,如恆河沙數。但當中最著名的,非西晉時代的郭象莫屬。郭象不但對莊子哲學有精闢而獨特的理解,更是傳世《莊子》的整理者。我們現在讀到的《莊子》共三十三篇,分成內篇(七篇)、外篇(十五篇)、雜篇(十一篇)。這個模樣的《莊子》正是經郭象整理後的結果,大抵與漢代的版本不一樣。所以,我們現在讀的《莊子》,可說是「郭象的《莊子》」(但有說郭象《莊子》的注乃抄襲向秀的《莊子》,這成為了歷史上的一大公案)。

  郭象之於《莊子》如此重要,但他對《莊子》的理解卻一直引來極大爭議,當中有關逍遙的討論,更是一直爭論不休。究竟,郭象是如何理解莊子的逍遙呢?先看看《莊子》中的一個經典故事。

鯤鵬、蜩與學鳩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這個關於鯤鵬、蜩與學鳩的故事,便是〈逍遙遊〉和整本《莊子》的開首。這個故事說:在北海有一隻名叫「鯤」的魚。這條魚極其龐大,龐大得無法計量。牠有天化身為一隻叫作「鵬」的鳥,體形仍然大得無法計量,一雙翅膀廣闊得像覆蓋着整個天空的雲。牠借海浪奮然起飛,飛到南海去,此時,地上的一隻蟬(「蜩」)與小鳥(「學鳩」)卻恥笑鯤鵬:「我平常努力飛的時候,頂多飛到榆樹與枋樹,有時甚至飛不了那麼高便倒地了,鯤鵬又何必飛九萬里外,那麼遠的南海呢?」

  這個故事是理解何謂逍遙的關鍵。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鯤鵬才是逍遙的代表,因為他不囿於自己固定的身分(一條魚),能夠突破自己而活出其他可能(一隻鳥),自由自在地在世間裡翱翔,而蜩與學鳩則只安於現狀,人云亦云。牠們不但看不出自己生命的其他可能,更嘲笑那些逍遙的人,可說是無知至極。因此莊子也說:「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他批評「二蟲」(蜩與學鳩)根本比不小鯤鵬。這似乎顯示了逍遙的境界應如鯤鵬一般,而非如蜩與學鳩。

「小大雖殊,逍遙一也」初解

  不過,郭象竟然認為「小大雖殊……逍遙一也」!這究竟是甚麼意思?郭象承認,鯤鵬不論在體積、眼光抑或成就上都比蜩與學鳩來得宏大,因此鯤鵬跟蜩與學鳩從大小來看,是不一樣的。可是,郭象認為牠們在另一個層面來說,卻是一樣的 ── 同樣都逍遙。大如鯤鵬當然能達到逍遙之境,但小如蜩與學鳩也一樣是逍遙的。

  為甚麼?因為郭象認為,逍遙的關鍵在於「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意思是,我們每人都有一些被賦予的本性、才能與本分,要活得逍遙的話,便應該好好按照這些本性、才能與本分去安排自己的人生。例如蜩與學鳩天生便是飛不高,頂到飛到榆樹與枋樹。弱小的身軀是他們的天「性」,飛到榆樹與枋樹是他們的「能」力,好好飛到榆樹與枋樹便是他們本「分」。只要他們能夠安於此「性」、「能」與「分」,他們便能逍遙自在地活。

  反過來說,郭象認為「營生於至當之外,事不任力,動不稱情」是我們活得不逍遙自在的原因。我們的煩惱往往都是因為企圖追求一些在我們能力與性分(按照本性而來的本分)以外的事,卻只會徒勞無功,浪費自己的生命與精神。設想一下,如果蜩與學鳩飛到榆樹與枋樹後,想學鯤鵬飛到南海,這會是個甚麼樣的畫面?我們只會看到一隻蟬跟一隻小鳥痛苦地拍翅膀,卻無論怎用力也飛不過那小小的榆樹,最後花盡氣力便倒在地上。難道這樣蜩與學鳩才算逍遙嗎?似乎,原本不強求飛到南海的蜩與學鳩活得更加幸福,更加逍遙。

  在現今競爭如此激烈的社會,道理不也是一樣嗎?我們總是想考更高的分數,找更好的工作,賺更多的錢,買更好的房子。但如果我們本來就不是讀書跟賺錢的材料,那麼,強求這些我們不可能企及的分數與錢,不就會使我們活得不逍遙嗎?如果我的才能與性分就只能拿到六十分,企圖拿六十分以上就只會帶來痛苦,滿足於這分數反而才能為我帶來逍遙。

  所以,即使蜩與學鳩不能像鯤鵬飛到南海,但牠們都安於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也一樣可以達到逍遙的境界。郭象這種想法,也就是所謂的「適性逍遙」。只要我們滿足於我們的性分,並只做相應於自己才能的事,便能免於煩惱,活得自由自在。

逍遙從來不易?

  不過,郭象這種對逍遙的理解,面對很多困難。不論從文本上,抑或理論上,似乎都是站不住腳的。

  首先,這種「適性逍遙」的思想不單與《莊子》的文本不符(例如《莊子》文本明明就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更是對莊子哲學的精髓的扭曲和破壞。郭象這樣的講法,無非是說,我們只要安安分分,便能逍遙。但如果莊子的所謂逍遙不過是這個意思,那莊子哲學又有何特別?「適性逍遙」的道理似乎不過是種老生常談,而使莊子哲學不見得有深刻之處。如果逍遙不過是適性,那為甚麼莊子要如此高舉逍遙為理想的人生境界呢?如果郭象的理解是對的話,只要放任自然,明天繼續八時上班,我們都是逍遙的。不單人人都是食神,人人都是逍遙,那莊子哲學又能告訴我們甚麼?所以歷來很多學者都批評郭象的適性逍遙矮化了莊子哲學高明之處,抺殺了莊子哲學中向上修養的一面。錢穆便有言:「莊子內七篇,都知有一番細密工夫,又求能達到一種理想境界,並非純任自然,何嘗如郭象心中所想,一切付之自然而即當。」逍遙作為一種理想境界,是要經過一番修養工夫才能達到的。

  更危險的是,這種思想很容易會變成一套為強權服務、壓迫人民的哲學。甚至,有不少學者認為,郭象提出這套適性逍遙觀,事實上就是為了統治集團、既得利益者服務。撇開這個歷史問題,為甚麼這套適性逍遙觀能理論上能導出壓迫的思想呢?其實回想一下郭象所說,我們都會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因為我們的政府不也每天都叫我們安分守己嗎?當我們嘗試為社會的不公義站出來反抗時,如果你是學生,當權者便會跟你說:「你是個學生,學生的本分就是讀書,你幹嘛搞政治這種超越你本分的事?」如果你是老師,他又會跟係說:「你是個老師,老師的本分就是教書,你幹嘛搞政治這種超越你本分的事?」如果你是個家長……如果你是個公務員……如果你是個女人……如果你是個窮人……他都總會有一套叫你做好本分的說辭,維持你繼續被壓迫的狀況。

  事實上,郭象也說過:「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則失矣。……以下冒上,物喪其真,人忘其本。」他說有些人就是有臣子與妾侍的「性」、「才」與「分」,如果這些人不安於臣子與妾侍的本分,嘗試改變自己的身分,不再聽命於君主與侍奉丈夫的話,這些人便是「以下冒上」,忘記自己的本分,淪為不逍遙的人。

  因此,這種「適性逍遙」觀驟眼看來十分合理,但想深一層又似乎充滿各種問題。要好好地理解郭象「小大雖殊……逍遙一也」這句說話,與莊子的逍遙境界似乎不能簡單地歸納成「適性逍遙」四個字。

小結

  各位室友認同郭象對逍遙的解讀嗎?你們又認為真正的逍遙自在是甚麼意思呢?其實郭象這個看似「超譯莊子」、「超譯逍遙」的解讀,並非本文所說如此簡單。當代最重要的中國哲學家牟宗三便認為所謂「小大雖殊,逍遙一也」是一個「大無待」的境界,逍遙的關鍵還是在於成為無待之人。這些如此玄妙的術語:無待之人、大無待應該怎樣理解?下集便自有分曉。

  順帶一提,郭象作為「超譯莊子」的第一人,應該想也沒想過差不多二千年後的今天,有人不只「超譯莊子」,還超渡了莊子。最近台灣的夢田文創竟推出了款以莊子為主題的解謎遊戲,真想不到莊子也可以出遊戲。聽說這遊戲會超譯莊子,不知道是郭象還是他們把莊子超譯得更厲害。有興趣可以去這裡看看。(別誤會,我們沒有收贊助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