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生的意義,但有具意義的人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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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豬文        難度:★★★☆☆

 

        上次提到哲學家 Susan Wolf 分析了何謂對有意義的人生,並指出一個有意義的人生是一個能積極投入某種有價值的活動之人生。這個分析中,最具爭議的便是「有價值」這個條件。Wolf 強調她所謂「有價值」是指「客觀地有價值」,而不只是「被那個人主觀地認為是有價值」。唯有把「有價值」理解成「客觀地有價值」,我們才能好好把握理解甚麼是人生意義[1]的各種直覺。

既非單一也非絕對

      解釋 Wolf 的理據之前,必須就她的想法作兩點澄清。首先,雖然 Wolf 強調有意義的人生必須投入一些有客觀價值的活動之中,但不代表她認為這些價值是單一的。即是說,她認為有客觀價值的活動是多元的。為廣大人民爭取更美好的生活、解決某個哲學問題、當一個好媽媽、成為一個好的圍棋手這些如此不同的活動,Wolf 也一概承認它們具有客觀價值。因此,不要一聽到「客觀」便聯想到「單一」,以為 Wolf 要求我們都會同一種生活 ── 有意義的人生是可以百花齊放的。

        第二,Wolf 也不認為人生是否有意義是一個非黑即白﹙all or nothing﹚的問題。她指出我們心中都有一些何謂有意義人生的典型例子(paradigm case),但中間大部分例子都是程度(matter of degree)問題。即使她對有意義人生的分析是對的,不代表我們就能截釘截鐵的判斷每一個人的人生是否有意義。我們按 Wolf 的分析去判斷一個人的人生,可能很多時候也只能說:「他的人生也蠻有意義的,但好像不太有意義。」但這不一定是Wolf的理論的缺憾,反而可能是它的優點,因為這些判斷本來就不可能明確。

客觀地有價值還是被人主觀地認為有價值?

        那麼,Wolf 為何會堅持有意義的人生,不能只是投入於個人主觀地認為有價值的活動呢?她舉出了幾個直覺和現象,試圖顯示這些都是「主觀立場」不能說明的。

        回想一下,當初為甚麼我們要加入「有價值」這個條件?是因為我們發現,除了那種吃喝拉睡甚麼都不做的人生之外,一個不斷把鬧鐘按掉的人也是另一種典型無意義的人生。因此,我們不單要求有意義的人生要投入一些活動,也要求那些活動是有價值的。

        那麼,所謂有價值是客觀地有價值,抑或主觀地被認為有價值?回到第二種典型沒有意義的人生,我們便知道主觀的想法並不足夠。即使假定只想不斷按掉鬧鐘的人,主觀地認為不斷按掉鬧鐘這活動很有價值,我們也不會認為他的人生有意義。可見,有意義與否應該由該活動本身有沒有價值決定,而不是主觀想法。

        可能有室友認為:「不是啊,如果那個人真的主觀地認為不斷按鬧鐘是有價值的話,他投入其中的人生就有意義啦!」的確,有人可能會這樣想。但這可能只是因為不斷按鬧鐘這個活動不夠荒誕,這個活動本身就有價值而影響了我們的直覺。這種想法的問題是,它會導致「anything goes」的問題:任何活動,只要那個人主觀地覺得有價值,都可以使人生變得有意義。例如讓銀行的存款一直維持在 99999 元、收集自己的頭皮、薛西弗斯式的推石活動(設想一下薛西弗斯有天突然覺得推石這個活動很有價值,那他的人就突然變得有意義嗎?)。這些都有機會成為讓人生變得有意義的活動,但我們真的能接受這些結論嗎? 

典型有意義的人生 

        Wolf 除了訴諸那些典型沒有意義的人生之外,亦以典型有意義的人生解釋。她認為我們日常說起有意義的人生時,客觀價值彷彿並不是如此重要,但只要我們回想一下我們心中那些典型,便會發現主觀面向反而其實不太重要。

        說起有意義的人生,你會想起誰?又或者如果小朋友問你誰的人生很有意義,你會答甚麼?我們的答案可能都離不開那些歷史名人,例如甘地、貝多芬、德蘭修女、愛因斯坦、畢加索。但問題是,我們之所以如此回應,是因為他們都積極地投入了一些他們主觀認為有價值的活動嗎?其實我們根本不太關心,或者根本不清楚他們是否主觀地認為活動有價值。

       他們的人生之所以是有意義人生的典型,因為我們相信他們積極投入的活動,例如對真、善、美的追求,是有價值的。如果主觀的想法是如此重要,其實我們大可舉那個認為不斷按掉鬧鐘有價值而又不斷按掉鬧鐘的人,不必以歷史偉人作例。如此便顯示了我們對人生意義的理解裡,包含了客觀價值。

存在危機與覺悟

        電影裡,時常都有如此的情節:主角為某種事業努力拚搏了大半生,直到有一天,他一覺醒來,發覺自己過往幾十年過的人生都是沒有意義的。這樣的情節並不難以想像,甚至你身邊的人或者你自己都曾經歷過。但 Wolf 卻認為主觀主義者並不能說明這個如此常見現象。

        假設阿寶一生都積極投入於當個好太太、維繫一個美滿的家庭這個活動之中,她主觀地認定這活動充滿價值,而且十分滿足。可是,有天她發現她的老公一直騙着她:她老公其實從來不愛她,只是貪圖她的家勢,利用她來建立自己的事業。這個時候阿寶哭着跟你說:「原來我一直以來的人生都毫無意義!」如果你是一個主觀主義者,你會如何安慰她?

        按主觀主義者的想法,只要我們積極地投入於一些我們主觀地認為有價值的活動,那我們的人生便是有意義的。那麼,這個女人的存在危機其實並不可解。

       作為主觀主義者的我會跟她說:「你之前過的人生不會沒有意義啊!只要那時候的你是真的認為你在做的事有價值,那你的人生就有意義了!」

       阿寶呆了,淚眼看着你,一言不發。

       我續說:「當然啦,繼續做這件事已經不能再使你的人生變得有意義,因為你已經不再認為維繫這段關係是有價值的。所以,你最大的煩惱只是要找另一件你會覺得有價值的事去做,才能使你往後的人生繼續有意義。你之前的人生肯定是有意義的,不用胡思亂想了!」

       阿寶繼續沒有回應。

       我最後說:「你是不是想不到要做甚麼?幸好我這裡有一顆新發明的藥丸,人吃了之後便會認定他做的事情是有價值的。你想要的話,我可以送給你。你只要吃了它,你便會再一次認為維繫這段關係是有價值的,你的人生又會變得有意義了!你不用做些甚麼別的事情啊!」

       阿寶到最後還是面如死灰。

        如果你覺得這些安慰怪怪的話,你便同意了 Wolf 說主觀主義者無法解釋存在危機這般常見的經驗。她認為,這種「覺悟」並不單單衝擊了「覺悟者」往後的人生要怎樣過的想像,更重要的是它能摧毀「覺悟者」一直以來的人生的意義。你提醒阿寶,她之前如何堅定地相信自己投入的活動是有價值的,她從中獲得多大滿足感,不但完全不能安慰她,反而令她更加痛苦:她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竟然會相信這件毫無價值的事(維繫一段虛假的關係)是充滿價值的。她一直以來都主觀地認為這是有價值,正正才是她整個故事之所以為悲劇

        阿寶對人生意義的渴求,並不只是要做一些自己相信是有價值的東西。所以那顆藥丸根本不能解決她的存在危機,或者使人生變得有意義。阿寶渴求的,是能夠做一些客觀地有價值的事(例如維繫一段真誠的關係)。為甚麼她會質疑自己的人生?乃因她發現自己一直做的事,不論自己當初多滿足,其實也毫無價值。這個發現,令她察覺自己一直過的人生毫無意義。

後記

        這大概就是 Wolf 堅持追求人生意義有客觀面向之理由,以及她對人生意義的分析。最後必須小心的是,縱使 Wolf 相信存在客觀價值(Wolf 認為這不過是說發現 DNA 比不斷按掉鬧鐘客觀地更值得做而已,並不難以接受),她的理論其實並不建基於客觀價值的存在。因為她旨在訴諸我們關於人生意義的直覺,勾勒出有意義人生的形式特性:積極投入某種有客觀價值的活動。如果你反對客觀價值存在,也不一定反對她這個分析。因為沒有客觀價值所引申的結論,只是沒有任何人生能有意義而已,而不是她對「甚麼是有意義的人生」的分析錯了。

        不過,即使 Wolf 的分析不建基於客觀價值的存在,她的理論就對了嗎?似乎本文談到的幾種直覺與現象,未必不能從主觀主義的角度解釋。

        例如,阿寶的個案中,主觀主義者也可以同意阿寶發現了自己一直被騙,會摧毀了她一直而來的人生意義。主觀主義仍會堅持說,若我們能積極投入一些主觀地認為有價值的活動,我們的人生便有意義。該活動是否客觀地有價值,是不相干的。

  但是,主觀主義也會說,我們是否真的投入了一件主觀地認為有價值的活動,則是一件客觀的事。我們有可能搞錯了所投入活動的性質,誤以為它符合了我們認為有價值的事。以阿寶為例,她主觀地認為「與愛人建立家庭」是有價值的,則只要她積極地投入這活動,她的人生便有意義,不用管「與愛人建立家庭」一事是否客觀地有價值。但至於她是否真的能做到「與愛人建立家庭」,則不是阿寶說了算,有客觀標準。因此,主觀主義也可以說,阿寶覺悟前的人生也是無意義的。這並不如 Wolf 所說,因為阿寶做的事「與一個利用自己的人建立家庭」客觀地沒有意義,反而是因為「與一個利用自己的人建立家庭」這件事本來就如阿寶主觀地認為有價值的事「與愛人建立家庭」不相符。阿寶的覺悟,並非發現了自己一直做的事沒有客觀價值,而是發現了自己一直做的事原來並非自己主觀地覺得有價值。換言之,主觀主義者也能成功說明存在危機這種常見現象。

        走筆至此,主客觀的爭議就留待室友自行思考吧。

 

注腳:

[1] 這裡指的是使得人生有意義的要素,而非人生本身的意義。Wolf 並不相信有所謂人生本身的意義。用英文來說,是指「meaningfulness in life」,不是「the meaning of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