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幸福叫做忘記 —— 莊子哲學中的自我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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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豬文 難度:★★★☆☆

「一以己為牛一以己為馬」——《莊子.應帝王》

  活出真我,似乎是我們對理想人生的其中一個要求共識。我們大抵都會同意,無論一個人擁有多豐厚的財富、多美滿的家庭、多偉大的成就,只要他不過是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話,他擁有的一切只是浮光掠影,他過的只是一個虛偽的人生。這個問題或許在現代社會更加明顯。我們每天被各式各樣的資訊轟炸、包圍在現實和網絡世界的「朋友」之中。我們淹沒在月台上的人潮中,努力從夾縫中冒出頭來。那些壓在你頭上、告訴你甚麼是理想生活的巨型廣告板,就像根永遠捉不住的骨頭,我們卻像條狗般永遠追逐着它。

在茫茫人海中,如何避免迷失自我,是個古老的人生哲學問題。中國先秦諸子中,強調逍遙自在的莊子,尤其對這個人生處境有深切的反省。莊子當時身處的時代,不會比現代社會好得哪裡去。那時候,戰禍連年、禮樂崩壞、人慾橫流,個體同樣感到一種迷失感:究竟我是甚麼?我應該追求甚麼?為甚麼我的生活好像被外在世界決定着,我自己好像被天地萬物吞沒呢?究竟我們如何自處,才可以過一個真正屬於的美好人生呢?那些問題是莊子,也是現代人必須思考的。

保存真我

「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

——《莊子.逍遙遊》

        跟我們一般人一樣,莊子也認為理想的人生應該是真我得以保存的人生,而不應該活得像根隨風擺舞的蘆葦。他在〈逍遙遊〉中提到一位叫宋榮子的人,他說宋榮子能夠在面對舉世加譽時,也不會沾沾自喜,在面對舉世反對時,也不會感到沮喪。宋榮子面對這些外人的是是非非時,只會「猶然笑之」。莊子認為,這是因為宋榮子能夠「定乎內外之分」,可以清楚明白內在的、真實的自我跟外在的事物的差別,從而不受他們影響。

那為甚麼這個「內外之分」、真我的保存是如此重要呢?莊子認為,這是因為外物是危險的,對自我是會有損害的。莊子認為外在世界總是在變化:今天流行 iPhone 7,所以你在蘋果專店通宵達旦地守候,希望可以第一時間上載上 Facebook 向人炫耀一番;但明天可能就熱潮散退,你那用來炫耀的 iPhone 7 照片連十個讚都沒有。當你為了那可憐的不足十個讚而失望時,你不禁問自己,那我當初捱更抵夜去排這部 iPhone 7 又有甚麼意義呢?你會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有那麼在意這部電話。這個經驗,其實就是莊子強調內外之分的原因。外在的東西總是在變,但卻不一定是自我真正想追求的。如果我們盲目追逐這些外物,我們浪費掉的,卻是我們的精神、心力和時間,也即是我們的生命本身。我們的生命重要,還是那部手機重要?這自不待言。所謂與物相交的危險、外物對自我的損害,就是這個意思。

無我?

然而,如果對莊子稍為有點印象的讀者,就會發現這樣講好像哪裡不太對。莊子不是同時也有很多說甚麼萬體齊一,無我無己的文字嗎?例如,在談論到那個能「定乎內外之分」的宋榮子的〈逍遙遊〉,他便說出「至人無己」這種話。他似乎認為真正最理想的人生是「無己」的人,而不是那個不失己於物、保存真我的人。又例如在〈齊物論〉的開首,提到了一位叫子綦的人,他那時候無所事事,靠在桌子坐着,抬頭仰天,徐徐地呼吸。莊子卻把他描寫成一種理想人格,因為他是個已經喪失了自我的人。

這兩種主張:一種叫人保存自我,一種叫人喪失自我,看起來根本是矛盾的。似乎,莊子對自我的態度根本沒有一種貫融的態度。但其實,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想法,才是莊子哲學對自我這個切身的人生哲學問題,最精彩的地方。

有種幸福叫做忘記

莊子的想法其實是這樣的:我們必須忘記自我才能真正保存自我。這個想法,如果用一個最簡單比喻來說,不妨想想:平常怎麼樣才能夠真正保存到貴重的東西呢?莊子會告訴你,忘記它就是最好的方法。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樣的經驗:去旅行的時候,很怕護照不見,所以常常很緊張地翻自己的行李,看看護照還在不在,就算在,卻又會怕放這裡不夠安全,把它放到別的地方,重覆這種動作幾次之後,最終護照反而會不知道放哪裡去;再舉一個例子,女生有化妝的或男生有抓頭髮的習慣的話,都會很怕「保存」不了原來的化好的妝、抓好的髮型。接着,我們出門以後,就對自己的妝或髮型念念不忘,每時每刻都不能放鬆下來,一有機會就去洗手間補個妝,看到鏡子就抓兩下頭髮。結果呢?通常都非但沒有「保存」到原本的造型,卻搞得自己更醜!

這些日常例子所說明的道理,就是如果我們想要保存一樣東西而時刻惦記着他的話,往往會弄巧反拙。最有效的方法反而是讓它靜靜放在一邊就好。我們必須忘記自我才能真正保存自我。這種如此吊詭的想法,正正是莊子哲學的洞見。

按這個理解,上述所謂「無己」、「喪我」的狀態不是一個完全失去自我的狀態,莊子的意思反而是說我們應該放鬆那個執實的自我意識,忘記那些確定的自我身份,讓自我自如自在。就如我們不應時刻把護照拿出來檢查,不應時刻補妝一樣,我們不應時刻惦記着自己,不應時刻想着怎樣才能活得更好。這不是說保存好自我不重要,正如這不是說保護好護照不重要,而是吊詭地,唯有不那麼認真對待「活出真我」這件事,我們才能真正的「活出真我」,過好的人生。

接下來要問的便是,為甚麼我們要放鬆那個執實的自我意識,忘記那些確定的自我身分呢?換個方式問:自我意識,就如外物,究竟對自我又有甚麼危害呢?莊子的想法大概可以分成兩面去講。

首先,回想一下當初為甚麼我們要強調保存真我呢?是因為我們察覺到當我們與外在世界產生關係時,有機會會被外在的誘惑、慾望牽着鼻子走,結果本末倒置,會為了外在事物損耗真正重要的自己的生命。對於這個現象,莊子進一步的發現,原來自我意識才是這個問題的源頭。

莊子認為,「非彼無我」,我們得以建立自我認識,必然源於我與他者的區分。他意思是,「我」這個意識,必然伴隨著「非我」這個意識。就好比我認識到「這是一個蘋果」必然同時認識到「那不是一個蘋果」。同理,當我們意識到「這是我」,必然同時認識到「那不是我」,我們要把外在世界從我區分出去,才可能有所謂自我意識。

那有世界與我的區分又有甚麼問題呢?莊子接着便說,這個區分之後便是世界內部的區分:意思是,當我們有了自我意識後,便有了一個所謂非我的外在世界有待我們認識。這時,我們便會對外在世界裡的萬事萬物作出區分,例如「這是一個蘋果」、「這是一本書」。這個階段,莊子叫做「然不然」(古漢語的「然」大約就是「是」的意思)。當我們區分了蘋果、書等萬事萬物出來之後,隨即而來的,便是價值上的區分,我們開始判斷如「蘋果是有價值的」、「書是無價值的」。這個階段,莊子叫做「可不可」。最後的結果便是,我們開始忙碌一生去追逐蘋果而避開書本。

簡單來說,莊子在發現與物相交,可能會使我們虛耗生命後,進一步追問這一切的源頭,發現原來自我意識卻正正是損害自我的罪魁禍手。因此我們若希望保存自我,反而應該像子綦般,混然忘掉自己,進入一種「萬物與我為一」狀態。這才是一種理想的人生。

你的身分如何,你的人生也必如何

執實於自我的另一個問題是,我們會開始對自我有各種認識,建構各式各樣的身分認同,並且按這些自我認同,給自己一張「必須這樣做」的清單。這個想法看似陌生,但只要我們回想我們生活中遇到的煩惱,便不難理解。例如,我們從大學畢業後,一直找不到一份「好」工作,浮浮沉沉了好幾年,我們為着自己賺不了錢這件事而煩惱。莊子認為,這些煩惱其實都源於我們有「我們應該要找到份好工作,賺很多錢」這個念頭。那這個念頭又從何而來?源於一種對自我的肯定:我可能是優秀的大學生、可能是比某某更有能力的人、可能是家裡的經濟支柱等等。我們之所以有「我們應該要找到份好工作,賺很多錢」這個念頭,正正是因為我們覺得我是優秀的大學生,理應賺很多錢;覺得我自己比哥哥更聰明,理應賺得比他多;覺得我是家裡的經濟支柱,理應負起養活家人的責任。你的身分認同如何,你所認定的人生道路也必如何。但這些看似「理應」如此、唯一的人生道路是不是真的如此理所當然?莊子並不這樣認為。

莊子對人生煩惱的理解就是:我們之所以煩惱,很多時是因為我們做不到覺得自己應當去做的事;而這些自己應當去做的事,是源於一種身分認同。這個便是莊子認為執實於自我會危害自我的第二個面向。當然,我們也可以視自己為優秀的大學生,並希望賺很多錢,這本身並不有錯。煩惱的根源在於我們以為這是必然的,我們的本質如此,我們沒有其他可能性。故此,莊子不是叫人完全取消一切身分認同,而是我們不應有「我必然如此」的想法。

基於這種對自我意識、自我身份與人生煩惱的分析,莊子主張我們應該「喪我」、「無己」,游走於各種的可能性之間,才能真正「活出真我」。

「一以己為牛一以己為馬」——《莊子.應帝王》

        如果我們可以放下這些看似必然的身分枷鎖,一時把自己看成牛,一時把自己看成馬,天下間其實不會有甚麼必須要做的事,如此一來,人生還會有煩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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